<h3> 人年紀大了 ,總有些懷舊和傷感??赐觌娪啊吨胰斯墓适隆?,竟淚流滿面 。突然懷念起我曾養(yǎng)過的一只狗。</h3> <h3> 我十多歲時,表妹從鄉(xiāng)下抱回一只兩個月大的小狗。她告訴我這是本地獵狗的后代,是好狗。小狗的背部棕黃色,頭部有一圈一圈的白毛,腹部則黃白相間 ,毛絨絨的,眼睛又黒又大,模樣漂亮,性情也極溫順。表妹說:就叫她“花花”吧。</h3> <h3> 花花剛來時睡在我床下,晚上睡覺時,我常常用手摸花花的頭,花花用舌頭舔我的手,癢癢的 , 暖暖的 。早上總比我起得早,每次睜開眼睛總能看到花花就趴在我床前,歡快地搖著尾巴。我的少年時代是在饑餓中度過的,那時我們都吃不飽,花花只能喝米湯,吃刷鍋水泡糊鍋巴。全家一個月可以吃上一頓肉,吃剩的嚼不爛的骨頭,就是花花最幸福的大餐。花花就這樣和我們一起在饑餓中一天一天長大。</h3> <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在保靖縣遷陵鎮(zhèn)一個四合小院里,有七八戶人家。院內(nèi)靠我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金魚池,池內(nèi)放置假山?;ɑㄩL到七八個月大時,低矮的床腳下已經(jīng)不適合花花了。我在門外金魚池背后小柴房里做了一個窩,與我們分開?;ɑㄩ_始幾天極不情愿,一到晚上就輕輕撓門 ,還嗯嗯昂昂地抗議。我狠心不理她,后來她也就慢慢習慣了 ,越來越喜歡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新領地。每有生人過往,她脖子上的毛根根豎起,露出尖利的牙齒,鼻子發(fā)出嗚嗚的警告 ,花花成了我家最忠實的守護者。</p><p class="ql-block"> 每當陽光灑滿院內(nèi)時,她就會在金魚池四周跳上跳下,在院子里每一個角落嗅來嗅去。有時跑到樓門外菜地里玩抓蜻蜓 追蝴蝶的游戲。一次她還在柴屋里捕捉了一只老鼠,她先用爪子把老鼠打翻在地,然后按住,當老鼠掙脫逃跑,她猛的一口咬住脖頸,叼著向主人走來,宣示她的勝利。這樣的日常生活,使花花越來越聰明 ,身體越來越壯實,亦練就了她一身閃躲騰挪的真本領。</p> <h3> 學校放暑假了,我們不是上山打柴,就是下河捕魚,花花如影隨形,快樂之至。酉水河里有一種魚叫”煙屎魚”,至今我也不知道它學名叫什么,扁扁的,像梭子一樣,大的有一尺多長,成群結(jié)隊在河邊游弋。我們自有抓這種魚的方法,先捕捉蜻蜓,然后把煙屎(旱煙袋管內(nèi)的殘渣)包在蜻蜓腹內(nèi),做成魚餌,丟在河里。煙屎魚會爭先恐后地搶吃。不一會兒,這些魚就會發(fā)癲,昂著頭在水面團團亂轉(zhuǎn)。問題是煙屎很難搞到,外公是抽旱煙的,長長的大煙袋鍋子里有的是煙屎。外公看得緊,說是煙屎捅干凈了 ,煙味就淡了。為這事幾弟兄腦袋沒少被煙袋鍋子敲起大包?;ɑǔ闪擞辛Φ闹?,稍加點撥,不管外公把煙袋藏在哪里,她都可以找得到 ,就是抱在懷里,她也可以乘其酒醉把它輕輕地叼來。當我們在河里抓魚時 ,花花也撲進河里,一口一個準。每每滿載而歸,魚煮好后,自然獎勵花花 ,把魚刺剔干凈,裝一小碗,花花吃得痛快,愈樂于此道。</h3> <h3> 六十年代末,家里很窮,買不起柴。四弟還小,我常帶二弟、三弟去酉水河對面天塘坡打柴,要爬十多里山坡路?;ɑㄒ财嵠嵉馗I巾斢幸豢诮佼€寬的山塘,塘水極清亮,冰涼。山塘四周大片大片的叢樹林遮天蔽日。一天,我們把打來的干柴捆好,去山塘洗洗手,準備回家?;ɑㄍ蝗灰ё∥业难澩龋乖瓴话?,接著狂吠不止。只見一條灰撲撲的大蛇,從塘邊山崖處竄出 ,吐著長長的信子?;ɑ偷睾笸藥撞?,繞到大蛇背后,一口咬住大蛇尾巴 ,搖頭亂抖。大蛇反過身來,花花早已跳離幾米開外。如此幾次,大蛇精疲力盡。幾弟兄緩過神來,手持柴棍 一陣亂打 ,大蛇氣絕而亡。這是一條五步蛇,要不是花花發(fā)現(xiàn)及時,英勇搏斗,恐怕有人會命喪蛇口。好在有驚無險,且有收獲。那是我們第一次吃蛇肉,也許花花與我們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細刷鮮嫩的味道。</h3> <h3> 四弟滿四歲時,花花滿一歲零兩個月?;ɑê退牡艹闪俗詈玫幕锇椤N覀兩蠈W回家,常常看到四弟和花花一起在木地板上睡著的樣子。四弟那時正是鬧騰的年紀,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在金魚池四周爬上爬下,在房間里東躲西藏?;ɑ偸切⌒囊硪?,一路跟隨,從不開小差。一日,四弟趴在金魚池邊上捉金魚,用力過猛,撲通一聲,栽進了池里。頭一會兒沉進去,一會兒冒出來,雙手亂抓。花花急得大叫,叫聲凄厲。大人們都不在家 ,花花跳到池內(nèi)假山上,咬住四弟衣服往上拖,四弟灌了一肚子水,已經(jīng)昏昏沉沉的,僅口鼻露出水面,這樣不知僵持了多久 。等大人們回家把四弟撈上岸時已是奄奄一息?;ɑ▌t趴在地上,渾身發(fā)抖 ,發(fā)出綿長的嗚咽聲,似乎在埋怨我們。神情既委屈又恐懼。外公仰天感嘆:窮人命大,花花救了我孫兒一命!后來外公知道花花偷煙袋鍋子的事,不僅不責罰,而且主動把煙屎掏好,主動送給我們。</h3> <h3> 在我少年時代記憶里 ,時光好像總是在各種”運動”中度過 。有一年 ,小縣城里不知是何原因 ,掀起了”打狗運動”。成立了“打狗隊”,隊員們一人一根“哈狗筒”,甚是威風?!肮吠病笔窃谥裢矁?nèi)套上繩子 ,繩子前端結(jié)一個活套,一旦套上狗頭,把竹筒往前一勒 ,再兇猛強悍的狗 ,也只能哀嚎幾聲,立時斃命。</h3> <h3> 我們只好把花花的窩又搬回家中,藏在床下。反復告誡花花白天黑夜都不準出門,不準大喊大叫 。花花是聽懂了的,從此悶在家里,一聲不吭。我們對外人說,已經(jīng)把花花送回鄉(xiāng)下表妹家了。</h3> <p class="ql-block"> 人多眼雜,不知是誰出賣了花花。一天,打狗隊來到我家 。打狗隊長,別人都稱呼他”三雙”,五十多歲樣子,五大三粗,喝酒了來的,滿臉通紅。據(jù)說平時他兩手顫抖,夾菜不穩(wěn) ,但喝酒后眼明心亮,套狗手法極為精道。 </p><p class="ql-block"> 三雙隊長說要我們趕緊把狗交出來,不然進屋搜。我橫在門口怒目對峙,四弟在屋內(nèi)緊緊地抱著花花 ??粗悴贿^去了,乘其不備猛地把花花推出門外 ,大喊一聲:花花, 跑!花花抬腿就往樓門外竄去。我也喊到:花花,莫回來!花花聽到我的喊聲,突然剎住腳步,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只因那一個停頓,三雙隊長哈狗筒上的活套 ,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準準地套在花花的脖子上,竹筒往上一勒,花花掙扎著發(fā)出窒息前最后幾聲痛苦的哀鳴,口鼻流出股股鮮血。我至今還記得花花最后的眼神 ,有憤怒和哀怨,更有不舍。</p> <p class="ql-block"> 三雙隊長嘿、嘿笑了幾聲,拖著花花朝大街上走去,街道兩邊站滿了圍觀的人群。三雙隊長用他那嘶啞的喉嚨唱起了打狗后常唱的山歌: </p><p class="ql-block"> 強盜的狗雜種,</p><p class="ql-block"> 偷我屋黃瓜種, </p><p class="ql-block"> 昨夜數(shù)有五根,</p><p class="ql-block"> 今早數(shù)就三雙。</p><p class="ql-block"> 有人問:怎么多了一根???圍觀的人大笑著離散開去。</p> <p class="ql-block"> 三雙背后,長長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花花的長長的血印。 </p><p class="ql-block"> 那長長的血印在少年的心里劃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留下了永遠的心痛。</p> <h3> 今天,在這個初夏的空氣中散發(fā)著花香味的午后,花花你又一次從我塵封的記憶里跳出來,溫暖著我,如同五十多年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