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 大年初五晚上我出去跑步,在十字路口遇到一對夫妻低著頭燒紙。我們是隔墻鄰居,他們老家是安徽的。我問道,今天不是送財神嗎,怎么想起出來燒紙???男的回答說,要把節(jié)前接回來的祖宗們送走,得講究“人雙鬼單”,所以才初五出來燒一燒。</h3><h3> 我這才想起來,除夕那天晚上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是真忘了。也可能不僅僅是我自己忘了,那天在我們家群里面,大家只是起哄著發(fā)紅包搶紅包,沒人說起這件事——像大多數(shù)失去父母的兄弟姊妹一樣,我們和孩子們散落在國內(nèi)外十來個城市里,過節(jié)期間能在群里歡樂歡樂,已經(jīng)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h3><h3> 然而,母親才走兩年,我們這么快就忘記她了嗎?也許都怪肺炎鬧的。不過這只是一個借口,即使沒有肺炎,我們也不會提起她。</h3><h3> 如您所不知,這正是她需要的。她不要給任何人添麻煩,哪怕是自己的孩子。</h3><h3><br></h3> <h3> 母親走后,我只夢見她一次,之所以夢見她,是有一件她覺得很重要的事情,沒有按她的要求辦。這件事情在她去世前曾經(jīng)反復(fù)地交待給兩個兒媳。未果。在她去世很多天后,她又在夢里鄭重其事地托付給我。</h3><h3> 母親八十九歲去世,她注定要比我活得大。算卦的說我“八十七歲無疾而終”。這我倒是歡喜的,只要有“無疾而終”這幾個字墊底兒,七十八歲足矣。</h3><h3> 我母親屬于那種“逆生長”類型的人,我倒是覺得她越活身體越好,很多事情也越來越明白了,這可能跟她七十歲開始讀書寫字有關(guān)。她每天都看新聞聯(lián)播,關(guān)心著天下大事,很多時候還寫評論。處江湖以遠,思廟堂之高。和她那個時代的同齡人一樣,吃苦受罪了一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守護著晚年才來的好日子,總害怕人家稍微一失手玩砸了。有一次我陪她看電視,她指著一個領(lǐng)導(dǎo)說,這個人不行——我沒來得及捂她的嘴,話已經(jīng)出口了。她認識的領(lǐng)導(dǎo),一只手都可以數(shù)過來,況且跟這個人素未謀面,她怎么可能了解他呢?</h3><h3>不行!她嘟嘟囔囔地說,太狠啦!心太狠啦!</h3><h3> 亂講!我聲色俱厲。</h3><h3> 但在有些方面,她又放任著讓自己糊涂。也許那種糊涂,是另外一個形式的“明白”。她基本上恢復(fù)到了孩童時代,除了吃、喝、玩兒,她很少有其他要求,孩子們的事情她也不再過問。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母親是一個愛說的人,只要看見我們,總是反復(fù)叮嚀,一來是這,二來是那,害怕我們做錯了什么,讓我們不勝其煩。但當(dāng)我們一個一個長大之后,她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了。不經(jīng)意間,我們剝奪了她的話語權(quán)。覺得她沒文化,也沒見識,說的話很可笑,有時候讓我們很沒面子。后來變成了我們反復(fù)叮嚀她,一來是這,二來是那。開始的時候是我吵她,讓她不要在人前亂說;后來她跟著我弟弟的時間長,弟弟也吵她。</h3><h3> 她也不是沒有抱怨,有一次她跟我說:“我要把給你們上大學(xué)的錢拿來自己用,保證比你們都厲害!”</h3><h3> 的確如此,她靠一己之力,供我們姐弟五個上完大學(xué)。</h3><h3> 有一次他跟著弟弟弟媳去機場接我,回來的時候說了一句什么,我很不耐煩,吵了她一句。后來她不再說話,坐在后座上喝酸奶,喝完了還舍不得扔,吸溜吸溜地用吸管吮那最后一點殘汁兒。我實在忍無可忍,劈手奪下來扔在地上,吼她道:“今后不能再這樣喝了,真丟人!”</h3><h3> 弟弟弟媳都沒扭頭。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地看著我。</h3><h3> 那時候離她去世,還有幾個月。</h3><h3><br></h3> <h3> 母親去世,完全是一個意外。</h3><h3> 我父親在的時候,他們每年冬季都去海南跟著我弟弟弟媳住半年。我父親那時候便血,但是害怕給孩子找麻煩,忍著一直不說。到他說的時候已經(jīng)晚期了,錢沒少花,人也沒了。于是我就以此教導(dǎo)母親說,身體不管哪里有問題,一定得早說。</h3><h3> 她說好好好,然后又說,要是一頭栽倒死了多好,免得給你們添麻煩。</h3><h3> 她出事的頭天晚上,弟弟弟媳去打羽毛球。她在家做飯,煮了一盒十五個大湯圓。結(jié)果弟弟弟媳吃完飯才回來。她可惜東西,把那十五個湯圓全部吃完了。夜里鬧騰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說吃多了不舒服。本來弟弟弟媳有事要出去,看她這個樣子就沒走。有個人找我弟弟有急事,我弟弟說家里有事,不能出去,讓他到樓下來說。弟弟剛剛下樓,弟媳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母親一頭栽沙發(fā)上,休克了。</h3><h3> 母親一直到去世再也沒有醒來。我從北京連夜飛過去,趕到重癥監(jiān)護室里看到她。我和弟弟站在她跟前,千呼萬喚,她只是睜了一下眼,咬緊牙關(guān)什么都沒說。</h3><h3> 也許,她怕說錯了,我們倆還會吼她。</h3><h3> 但她也如了愿,一頭栽倒死了,給任何人都沒添麻煩。</h3><h3> </h3><h3> 陰差陽錯地,那年冬天我怎么突然想到放下手頭的一切,去海南陪她住一個月。</h3><h3> 每天我陪她散步、買菜、做飯,還得陪她看新聞聯(lián)播,那是她雷打不動必須要看的欄目??赐晷侣劼?lián)播,還得看天氣預(yù)報。有一次我說,你手機上隨時都有天氣情況,何必守著電視看呢?</h3><h3>她也不理我,執(zhí)意要看完。后來我才明白,她的孩子不在一個城市里,她掛念著他們那里的天氣。</h3><h3> 她告訴我,今年的身體明顯不如往年,走不了幾步路就累得不行。吃飯也沒什么胃口,有時候炒幾個菜,她基本上動都不動一下。有一次我?guī)е┻^小區(qū)去一個超市,超市的門口有個很大的地欄,她邁不過去——早幾年她從沙發(fā)上跌下來腿摔斷了,一直沒有徹底恢復(fù)。我把她抱起來,才覺得她的身體是那么小,那么輕,像個空包袱一樣。</h3><h3> 把母親放下來,我百感交集。我小的時候,覺得母親是那么偉大,她的懷抱就足以讓我流連忘返玩耍半天。如今,她已經(jīng)被幾十年的苦難抽空了,怎么會不像一個空包袱?</h3><h3> 我在學(xué)校的時候,因為是農(nóng)村去的學(xué)生,每個月學(xué)校給二十一塊錢助學(xué)金,母親至少還要給我再寄五十塊錢。這是很大一筆收入,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兩三個普通干部的工資。</h3><h3> 寒假回來我對她說,不要寄那么多錢,我手大,都胡亂花了。她說,沒事,錢都不是省出來的,“花著花著菩薩給著,省著省著窟窿等著?!蹦腥艘遣淮笫执竽_,人家看不起!</h3><h3> 我知道,她重男輕女——也不一定是這樣,不過她對男孩和女孩的要求不一樣。當(dāng)時我姐也在上學(xué),她很少給她寄錢。倒是有時候我姐也把省下的錢給我寄去。</h3><h3> 我陪她在海南住的時候,她洗澡我就站門口等著。洗完澡,她還得泡腳。要是我姐在,洗腳剪腳趾甲這些事兒她都讓她們干,但是絕對不讓我干。有一次我看她彎腰很是困難,就過去幫她。她連忙把我推開了,說你出去吧,不用在旁邊看著。</h3><h3> 去世后,她托夢給我也是為了這事兒。她手里有點錢,去世之前就反復(fù)交代兩個媳婦存折的密碼,過去她給任何人都沒說過。但是處理完她的后事,我和弟弟把她的錢全部分給了三個姐姐。</h3><h3> 在我的夢里,她問我,我給染和多多的錢呢?</h3><h3> 我無法給她交待。好在過了沒幾天,我二姐給我打電話說,又找到母親的一個存折,上面還有不少錢。</h3><h3> 我說,趕緊給她兩個孫女吧!</h3><h3>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從此之后,她再也沒在夢里麻煩過我。</h3><h3> 好在,她的兩個孫女兒都還愛著她。她去世不到半個小時,我女兒發(fā)信息問我:我一直不敢問,我奶奶怎么樣?。?lt;/h3><h3> 我說,她走了。</h3><h3> 說完這三個字,我站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扶著欄桿淚如雨下,哭了很久很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