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柳如是尺牘</h3><h3>雲(yún)間柳隱如是</h3><h3>余昔寄跡四湖，每見然明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黃衫豪客。時(shí)唱和有女史纖郎，人多艷之。再十年，余歸三山，然明寄眎畫卷，知西泠結(jié)伴，有畫中人楊雲(yún)友，人多妒之。今復(fù)出懷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牘寄余索敘?，槵様?shù)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處禪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環(huán)佩。再十年，繼三詩畫史而出者，又不知為何人。總添入西湖一段佳話，余且幸附名千載云。</h3><h3>三山林雪天素書于翠雨閣</h3><h3>【注釋】</h3><h3>眎：音視，同“視”。</h3><h3>林雪：字天素，以字稱林天素，明朝女書畫家。閩（今福建）建寧人，自稱是福建三山人，曾經(jīng)寄居杭州西湖，生卒年不詳。</h3> <h3>尺牘第一</h3><h3>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棟藥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懷之同，乃夢(mèng)寐有愫耳。古人云：“千里猶比鄰。”殆不虛也。廿八之訂，一如臺(tái)命。</h3><h3>【說明】</h3><h3>汪然明，徽商，寓居杭州，與柳如是私交甚篤，著有《春星草堂集》。王國維曾題詩《尺牘》曰：“華亭非無桑下戀，海虞初有蠟屐蹤。汪倫老去風(fēng)情在，出處商量最惱公?！逼渲腥A亭句即指汪柳二人曾有一段朦朧的感情，但不了了之。汪倫、出處句指汪氏殷勤地幫柳如是謀劃婚姻大事，但柳氏總是拒絕。</h3><h3>此札作于崇禎十二年（1639年）春，柳氏前往杭州寄住在汪氏的橫山書樓中。</h3><h3>【注釋】</h3><h3>武陵溪：武陵，姑郡名，在今湖南西部、貴州東部。其地有雄、樠、無、酉、辰五溪。</h3><h3>桂棟藥房：《楚辭·九歌·湘夫人》“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lt;/h3><h3>寄懷：真誠以待。此處當(dāng)指彼此心意相通，故而即便事先沒有溝通，但汪氏為她準(zhǔn)備的居所正中她的心意。</h3><h3>千里猶比鄰：曹植《贈(zèng)白馬王彪》其二云“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lt;/h3><h3>臺(tái)命：舊時(shí)敬稱他人的囑托。一般用于書信。如：欽承臺(tái)命。</h3> <h3>尺牘第二</h3><h3>早來佳麗若此，又讀先生大章，覺五夜風(fēng)雨凄然者，正不關(guān)風(fēng)物也。羈紅恨碧，使人益不勝情耳。少頃，當(dāng)成一詩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兩峰。馀俱心感。</h3><h3>【說明】</h3><h3>此札主旨是向汪氏借舫春游。時(shí)間當(dāng)與上篇相近。</h3><h3>【注釋】</h3><h3>覺五夜風(fēng)雨凄然者，正不關(guān)風(fēng)物也：反語，類似于歐陽修《玉樓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被蚴秋L(fēng)雨凄然與人的心境有關(guān)。</h3><h3>畫舫：陳寅恪按：《春星草堂集》一載汪然明小傳云：制畫舫于西湖，曰不系園，曰隨喜庵。其小者，曰團(tuán)瓢，曰觀夜，曰雨絲風(fēng)片。及同書五遺稿《自嘲并示兒輩》八章之五“畫舫無權(quán)逐浪浮”句下自注云：余家不系園，亂後重新，每為差役，不能自主?？芍幻髦骱昔愁H多，有大小兩類，河?xùn)|君所欲借者當(dāng)是團(tuán)瓢觀葉或雨絲風(fēng)片等之小型游舫也。</h3> <h3>尺牘第三</h3><h3>泣蕙草之飄零，憐佳人之遲暮，自非綿麗之筆，恐不能與于此。然以雲(yún)友之才，先生之俠，使我輩即極無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煙雨之中，直當(dāng)以痛哭成之可耳。</h3><h3>【說明】</h3><h3>楊雲(yún)友，即楊慧林，字雲(yún)友，號(hào)雲(yún)道人，明末女畫家，是汪氏的朋友。陳寅恪按：上錄河?xùn)|君兩札（尺牘第三、第六），當(dāng)是然明欲倩河?xùn)|君為楊慧林作題跋哀悼一類之文辭，故雲(yún)道人畫冊(cè)，遂在河?xùn)|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覽。河?xùn)|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為雲(yún)友所作諸詩，以為資料。</h3><h3>【注釋】</h3><h3>恐不能與于此：指參與寫悼念雲(yún)友的文字。</h3> <h3>尺牘第四</h3><h3>接教并諸臺(tái)貺，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蕩子，關(guān)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猶重，未知尚有殷勤啟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劉晉翁雲(yún)霄之誼，使人一往情深，應(yīng)是江郎所謂神交者耳。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一笑。</h3><h3>【說明】</h3><h3>柳氏與陳子龍分手後，汪氏題柳氏廣邀英雄帖，想要通過以文會(huì)友的方式讓她挑選一位可心的人以托付終身。從這封尺牘看來，柳氏似乎都不甚滿意。</h3><h3>劉同升，字晉卿，又字孝則，崇禎十年殿試第一。明亡，投靠唐王，贛州起兵抗清，敗死。是湯顯祖的女婿。</h3><h3>謝三賓，字象三，號(hào)寒翁。錢謙益門生，明末降臣。崇禎時(shí)，官至太仆寺卿。降清後，江浙抗清義士多為其所陷害。曾與錢謙益爭(zhēng)奪柳氏，手段卑鄙，柳氏甚為嫌惡。其《一笑堂詩集》中有一首詩名《柳》，亦頗可見其心意：“曾賜隋堤姓，猶懷漢苑眠。白門藏宿鳥，玄灞拂離筵。一曲春湖畔，雙眉曉鏡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別經(jīng)年?！逼湟恍μ弥械囊恍?，也來自于他寫給柳氏的“香袂風(fēng)前舉，朱顏花下行。還將團(tuán)扇掩，一笑自含情。”</h3><h3>【注釋】</h3><h3>教：手教，書信的意思。</h3><h3>貺：禮物的意思，臺(tái)貺與第一封尺牘中的臺(tái)命相似，是指對(duì)方送來的禮物的意思，此處指他人送來求賞的詩文。</h3><h3>天涯蕩子：同黃衫豪客意，指為柳氏婚姻搭橋牽線的朋友，詳見唐傳奇《霍小玉傳》。</h3><h3>紫燕：燕子，或曰古駿馬名，亦通。</h3><h3>重：深也。</h3><h3>金屋：用漢武帝金屋藏嬌典。</h3><h3>雲(yún)霄之誼：朋友間高潔的情誼。</h3><h3>神交：江淹《傷友人賦》：“余幼好于斯人，乃神交于一顧。”</h3><h3>某翁：似指謝三賓。</h3><h3>交甫：《神仙傳》曰“切仙一出，游于江濱，遇鄭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與之。交甫行數(shù)步，空懷無佩，女亦不見。《文選·曹植》“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lt;/h3><h3>漁父：《楚辭·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lt;/h3> <h3>尺牘第五</h3><h3>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貴濟(jì)其天性。”弟讀此語，未嘗不再三嘆也。今以觀先生之于弟，得無其信然乎？浮談謗謠之述，適所以為累，非以鳴得志也。然所謂飄飄遠(yuǎn)游之士，未加六</h3><h3>翮，是尤在乎鑒其機(jī)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止過于避跡一事。望先生速圖一靜地為進(jìn)退。最切，最感。馀晤悉。</h3><h3>【說明】</h3><h3>謝三賓爭(zhēng)奪柳氏不果，于是四處散播謠言，詆毀柳氏。柳氏不堪其擾，一度病倒，希望汪氏替其圖一靜地隱居，以避流言。</h3><h3>陳寅恪按：河?xùn)|君此札所言擇靜地以避跡一事，在其寄寓西湖然明橫山別墅以后（見前第一札）。河?xùn)|君此時(shí)聲名廣播，外章聞風(fēng)而來者必多為河?xùn)|君所不欲睹面之人，縱有愿與睹面并相酬酢者，但其人究非理想，而又豪霸癡黠糾纏不止，難于抗拒，如謝象三之例，故更請(qǐng)然明別擇一避跡之靜地。</h3><h3>【注釋】</h3><h3>人之相知，貴濟(jì)其天性：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人之相知，貴識(shí)其天性，因而濟(jì)之?！?lt;/h3><h3>六翮：謂鳥類雙翅中的正羽，用以指鳥的兩翼。亦指鳥。宋蘇軾《與胡祠部游法華山》“君猶鸞鶴偶飄墮，六翮如雲(yún)豈長(zhǎng)鎩?！?lt;/h3><h3>鑒其機(jī)要：鑒，察明；機(jī)要，意旨。該句隱用“終南捷徑”一典，詳見《新唐書·盧藏用傳》。</h3><h3>避跡：避藏行跡。</h3> <h3>尺牘第六</h3><h3>弟欲覽《草堂詩》，乞一簡(jiǎn)付。諸女史畫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雲(yún)友一圖，竟似蒙蒙淥水，傷心無際。容假一二日，悉其靈妙，然后奉歸也。</h3><h3>【說明】</h3><h3>汪氏請(qǐng)柳氏為友云的畫集寫序跋，柳想進(jìn)一步了解友云后方動(dòng)筆，故而向汪氏借《春星堂集》一覽其與友云的唱和之作。詳見第三通說明。</h3><h3>女史畫，指具有高度涵養(yǎng)的才女或妓女所畫之畫，有明一代，畫師閨閣獨(dú)秀，如林天素、顧眉生、李今生，文端容、薛素素、馬守真等，不勝枚舉，僅在湯漱玉的《玉臺(tái)畫史》中就收錄了明代女畫師九十七人。</h3><h3>【注釋】</h3><h3>女史：對(duì)知識(shí)婦女的美稱。 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二：“ 蔣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詩曰：‘離象文明，而備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蓋自天定之?！?lt;/h3>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尺牘第七</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鵑聲雨夢(mèng)，遂若與先生為隔世游矣。至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叵胂壬N種深情，應(yīng)如銅臺(tái)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但離別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于先生維持之矣。便羽即當(dāng)續(xù)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dāng)帏櫬暲铩５苡谙壬嗾缡?，書次惘然?lt;/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說明】</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寅恪案：此四通（尺牘第七，第八，第十三，第十六）皆關(guān)于然明約河?xùn)|君往游商山齊云者。第八通商山之約河?xùn)|君實(shí)已成行。第一六通商山之招，以此后書札無痕跡可尋，恐未能赴約。第三通齊云之游則未成事實(shí)也。</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注釋】</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銅臺(tái)高揭，漢水西流：陳寅恪按：鄙意河?xùn)|君此文乃用太白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復(fù)用 “銅臺(tái)”“漢水”之辭以比然明之高義。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漢西流夜未央”，及《雜詩》二首之一云“天漢回西流”，又杜子美《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漢聲西流”，皆詩人形容極高之語。</span></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 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麻姑方平典：東漢桓帝時(shí)曾應(yīng)仙人王遠(yuǎn) (字方平)召，降于蔡經(jīng)家，為一美麗女子，年可十八九歲，手纖長(zhǎng)似鳥瓜。蔡經(jīng)見之，心中念曰：“背大癢時(shí)，得此爪以爬背，當(dāng)佳?！?方平知經(jīng)心中所念，使人鞭之，且曰：“麻姑，神人也，汝何思謂爪可以爬背耶？” 麻姑自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庇帜軘S米成珠，為種種變化之術(shù)。事見晉葛洪《神仙傳》。</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劉阮重來典：東漢劉晨和阮肇的并稱。相傳永平年間，劉阮至天臺(tái)山采藥迷路，遇二仙女，蹉跎半年始?xì)w。時(shí)已入晉，子孫已過七代。后復(fù)入天臺(tái)山尋訪，舊蹤渺然。見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陳寅恪按：似謂然明若偕己身同訪商山之友人，如麻姑與王方平同過蔡經(jīng)家之例，則此約可踐；若然明與其友人同至己身所居之處，必不得相見，如劉晨阮肇重到天臺(tái)而仙女已渺然矣。</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于先生維持之矣：應(yīng)該是商山之游后，兩人再次約定重游，但這份約定非常隨意，所以需要仰賴汪氏的“維持”。</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