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自從表舅母走了以后,表舅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先是要透析,后來就斷斷續(xù)續(xù)的老住醫(yī)院了。都說他一夜之間老了。</h1><h1> 上半年去醫(yī)院看過兩次表舅,我覺得他精神很好。春節(jié)我們一家去看他時,他一再囑咐妍妍,要多回家看看,“你爸你媽也老了?!?lt;/h1><h1> 今年是我們家的多事之年。三伏天我住院,差點要了命。最近這一個多月,老伴連著兩次住院,從醫(yī)科大一院出來又進了醫(yī)科大二院,要死要活。這個月十四號出院后,我倆一致決定,年前什么也不做了,就好好休養(yǎng)。過年時就去看看表舅。老伴說,“你寫的‘表舅’不知表妹東花給表舅念了沒有?”</h1><h1> 沒想到上午和老伴從社區(qū)醫(yī)院扎針回來后,看到了表妹發(fā)來的短信,表舅凌晨一點三十八分走了。走的很突然,走的很平靜,還完成了眼角膜的捐獻,他走的非常安詳。</h1><h1> 我坐在沙發(fā)上突然僵住了,萬萬沒有想到啊。表舅啊,表舅,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呢?</h1><h1> 表舅,我還有好多話要給你說,你怎么就走了呢?</h1><h1> 表舅,我媽在世時,幾次給我說:“我就這一個表弟,你要多去看看他呀!”你現在突然走了,你讓我如何和我媽說呀!</h1><h1> 表舅,東花要給你出書,你還沒有看到呢!</h1><h1> 表舅,我寫的“表舅”東花給你念了嗎?我一直想親耳聽聽你的意見呢!</h1><h1> 都說好人一生平安,為什么我的表舅一生和善、淳樸,總是濟世救貧也要突然就走了呢?</h1><h1> 表舅,我多想再見見你??!我多想再聆聽你的教誨??!</h1><h1> 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滴血。</h1><h1> 表舅,您一路走好!</h1><h1> 2020年元月17日子夜</h1> <h1> 我寫的回憶“表舅”是應表妹要求在我今年放療前寫出來的。放在美篇里給表妹看了,一直想等我身體好一點時,親耳聽聽表舅的意見,再修改一下,再給朋友們看。沒想到,我的愿望沒有實現。一想到這點,心里就像針扎一樣。</h1><h1> 表舅,我真的好想你。</h1><h1> 2020年元月17日子夜</h1> <h1><b> 表舅</b></h1><h3></h3> <h1> 說起表舅,還要追述到上世紀六十年代。1960年,我13歲,大妹9歲,弟弟7歲,小妹5歲。那時,父親是華北電建的總工,主抓邯鄲馬頭電廠的建設,基本不在石家莊。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人住在熱電廠宿舍,她在熱電廠上班。六零年是三年自然災害最困難的一年,印象中,我們天天都餓兮兮的。</h1><h1> 全家都在食堂吃飯。菜湯,外加一個小球藻和玉米面或山藥面做的躍進餅子,就是我的一餐。餐餐如此,頓頓吃不飽。(加了小球藻,餅子個兒大了,但是吃完了就餓)</h1><h1> 入冬以后,天越來越冷,生活更難熬了。大妹聽同學說,食堂不要的白菜疙瘩(白菜根)洗凈后砍掉外面的硬皮,煮熟了可以吃。我就和她每天下午放學后去食堂的垃圾堆上撿。(那時,農民從地里連根帶葉刨了大白菜就直接運往城市。食堂用大窖儲存。吃的時候再去葉,去根。印象中那時的白菜根比現在的白菜根要大。)</h1><h1> 晚上,把白菜疙瘩洗凈,去硬皮,切成小塊后,放在鐵皮罐頭盒里吊在屋里的火爐上煮。</h1><h1> 我們四人圍著火爐,八只眼睛齊刷刷地盯著罐頭盒。下面微藍的火苗輕輕跳動,上面裊裊上升的水蒸氣在空中飛舞,肚子“咕嚕?!钡慕新暣似鸨朔睦飬s充滿期盼?,F在回想起來,那是困難時期最美好的回憶了。</h1><h1> 一天,母親聽家屬委員會的人說,她有個表弟來打聽她的情況。母親左思右想不知道是誰?</h1><h1> 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和大妹從外面撿白菜疙瘩回來,一位陌生人筆挺筆挺的端坐在凳子上??瓷先ゲ幌袷歉赣H的同事;20多歲,穿一身洗的略微發(fā)白的舊軍裝,戴一頂沒有帽徽的軍帽;黒瘦黒瘦的臉上只有兩只閃閃發(fā)亮的雙眼皮大眼睛讓人過目不忘。</h1><h1> 母親坐在床沿,對我倆說:“這是你表舅。”</h1><h1> 我立馬想到了那天母親說過的話。我和大妹忙說:“表舅好!”</h1><h1> 表舅站了起來,“都這么大了,耍去咧?”</h1><h1> 難得聽到了如此親切的家鄉(xiāng)話,我心里暖暖地。急忙回答:“我們撿白菜疙瘩去了?!?lt;/h1><h1> “噢!甚白菜疙瘩?”說著,他站起來,過來看我們的包。</h1><h1> 母親急忙給他解釋:“就是白菜根子?!?lt;/h1><h1> 表舅看了半天,說:“撿這干啥呀?”</h1><h1> 母親不好意思地接過話茬,“他們晚上煮煮吃,墊墊饑?!?lt;/h1><h1> “噢!”表舅沒有再說什么,把書包又遞給了我。</h1><h1> 表舅和母親說完話后走了。</h1><h1> 晚上,母親和我們說,下午來的表舅是她姨的兒子。當年他們住的不是很遠,鄰村。表舅原本姓崔,小時候斷不了去母親家。他們姐弟倆很說得來。表舅的父親吸食鴉片沒幾年就家境敗落了,后來把表舅和他母親也給賣了。繼父姓張。他去了張家后,改名張臭小。繼父對表舅不錯,但窮困的生活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沒有兩年,繼父和他母親就先后去世了。</h1><h1> “我出嫁前,他也就八九歲吧。我記得他最后一次來家里時,人餓的都不像樣了。我給他做了一碗紅面貼尖(高粱面做的面食)。我就看著他三口兩口把一碗面倒到肚里了。你姥姥心疼他,要他留下來,他卻頭也不回地一抹嘴就走了?!?lt;/h1><h1> “他從小就有這么個倔勁?!?lt;/h1><h1> 母親只知道表舅生活不易,但壓根沒想到表舅是靠要飯找到的他們;見家里也不易,所以不肯留;母親不知道表舅是如何熬到了解放,后來又當了兵;母親也想不到表舅會復員到石家莊;母親更沒想到表舅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們。</h1><h1> 母親沉思良久,自言自語地說:“他從小就格外聰明,做事執(zhí)著,和別人不一樣。但也太不可思議了?!?lt;/h1><h1> 我和大妹沒聽懂,問她:“怎么不可思議了?”</h1><h1> “去年,他復員后,偶然碰見我們村里的一個人,只是聽說我在石家莊,其他都一無所知。這么大的石家莊,他是怎么找到我的?”</h1><h1> 稍后,母親望著天花板,惆悵地慢慢說:“這么多年沒有見面,我連頓飯都沒給他吃。想想,心里實在是......”</h1><h1> 母親流淚了。我知道,不是母親不給做,也確實拿不出一碗面給表舅吃。我們都不敢說話,默默地去看書了。</h1><h1> 這以后的半個月里,表舅再沒有來過我們家,我們也把他淡忘了。</h1><h1> 又是一個周日的下午,表舅來了。表舅 騎著一輛借來的自行車,后面馱著四棵大白菜。興奮地抱上樓,說是給我們的。</h1><h1> 母親不相信。一再追問,“你怎么弄到這么多大白菜的?”</h1><h1> “我是光棍漢。我比你們好過。”表舅搪塞道。</h1><h1> “你好過?你面黃肌瘦的,哪里好過了?”</h1><h1> 母親非要弄清白菜的來由不可。母親有更深層的擔憂。</h1><h1> “我是電工,我每天下班后都到離我們不遠處的村里給他們干活。前兩個禮拜天也是在幫他們裝水泵。這是他們給我的報酬。”</h1><h1> “姐,你放心吧!我是當過兵的人,不會不干凈的?!北砭酥滥赣H的擔憂。</h1><h1> 我們都高興的不行,母親卻流淚了。</h1><h1> 表舅摸著我的頭說:“看著娃娃們撿白菜疙瘩,我心里挺難受?!彼职盐业念^掰起來:“以后,我還會給你們送白菜的?!?lt;/h1><h1> 母親還是沒有留表舅吃飯。表舅放下白菜后就走了,說是要趕著還自行車。</h1><h1> 這四棵大白菜讓我們吃了半個多月。我們算是開了葷。這些天再也沒有去撿白菜疙瘩,肚子也不那么餓了。晚上,我們能坐在一起看書做作業(yè)了。</h1><h1>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白菜吃完了,又回到了每天放學后撿白菜疙瘩的日子。我們想表舅了。大妹憋不住了,問母親:“表舅怎么還不來呢?”母親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我們眼巴巴地盼著,盼著。</h1><h1> 又是一個周日的下午,表舅來了。這次他沒有騎車,用包袱皮包著四棵大白菜扛著來的。</h1><h1> 他一進門就嘆氣:“老鄉(xiāng)們的生活也越來越難了,拿不出吃的東西回報,不然早就來了!”</h1><h1> 母親眼圈紅了:“誰讓你非要拿白菜才能來呢?就不能只是來家里坐坐?我們說說話就不可以嗎?”</h1><h1> 表舅低著頭說:“我看見娃娃們瘦成那樣心里就難受。我覺著我一點用也沒有......”</h1><h1> “他們瘦,你胖???”母親說話時,有些哽咽了?!斑@年月,你能好到哪兒去?你一個人過,也沒個人照應......”母親還是忍不住掉淚了。</h1><h1> 表舅的頭壓的更低了?!敖悖矣肋h忘不了那年你給我做的那一碗貼尖。是那一碗貼尖讓我又活下的......”</h1><h1> “姐,我真的想報答你。可我現在還是什么也沒有。</h1><h1> ”姐弟倆都哭了,大妹也跟著流淚了。我大氣不敢出,不知所措。</h1><h1> 很快,表舅強壓下傷心,抹了把臉,強顏歡笑地說:“姐,你這是怎么了?你的淚也太多了吧!”</h1><h1> 那天,表舅還是沒有在我們家吃飯,拿上包袱皮走了。這以后,表舅一直沒有來。起初,偶爾有大白菜吃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表舅,漸漸地也就不想了。我明白,依表舅的性格,掙不來東西給我們,他不會來了。</h1><h1> 六二年底生活好一些了,有一次父親要請他的一個老同事來家里吃母親做的山西面。母親在廚房里和我說:“也不知道你表舅現在怎么樣了?”我又看見了那幾次表舅離開我們家后母親為沒有留表舅吃飯而歉疚的表情。我知道母親觸景生情,想表舅了。我也想表舅了。表舅送白菜的的情景又浮現在了眼前。心里很不是滋味。表舅,你在哪兒呢?</h1><h1> 我對母親說:“我們從來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呀!”停了下,我又說:“我們就知道他在3302工廠上班。工廠那么大,到哪兒去找呢?”</h1><h1> “唉!”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h1><h1> 后來,我們也搬了家。</h1><h1> 八七年時,全國改革開放的熱潮已經如火如荼。表舅早已經成了石家莊赫赫有名的改革先鋒。張丑娃的名字已經家喻戶曉,但我們從沒有想到那就是我們的表舅。</h1><h1> 是表舅輾轉找到了我們,我們才知道報紙上經常報道的家喻戶曉的“石家莊張百萬”張丑娃就是我們的表舅張臭小。原來,表舅早就改名叫張丑娃了。</h1><h1> 約好了周末表舅要來我們家。一大早,母親就精心地用小砂鍋燉了小炒肉片,文火煨著;白面里摻些豆面和好,早早地醒在那里。這是貼面里的最好。她要讓表舅再吃一次她親手做的貼面。</h1><h1> 我問母親:“表舅現在是張百萬了,還瞧得上咱這家常飯?”母親一邊洗著黃瓜,一邊說:“我不知道什么張百萬,我就知道我弟弟愛吃我做的這一口?!?lt;/h1><h1> 停了一會兒,她又慢慢地說:“這口面,我欠他也快三十年了?!?lt;/h1><h1> 臨近中午,小炒肉已經燉得軟爛入味,肉香盈室;面也醒好,光滑筋道;灶火正旺,可以架鍋燒水了。</h1><h1> 表舅來了,表舅穿著筆挺的西服走來,身形已經微胖,頭發(fā)也略顯稀疏,但那兩只閃閃發(fā)亮的雙眼皮大眼睛卻沒有變,依舊讓人過目不忘。</h1><h1> 孩子們跑出去迎接,就聽見表舅洪亮的大嗓門:“這是又一代娃娃了?!?lt;/h1><h1> 久違的家鄉(xiāng)話,久違的暖意,一時間我竟有些恍惚了,好像又回到了初見表舅的那一次。腹中的饑餓,白菜的香甜,生活的困苦,親人的照應,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頭。</h1><h1> 表舅進到家里,不去客廳,就倚在廚房門邊,邊和母親聊天,邊笑瞇瞇地看著母親一根一根地把面貼進鍋里。</h1><h1> 水滾鍋開,貼尖上下翻滾;抓一把切成細絲的白菜葉放到鍋里,等鍋再開上來,用笊籬撈到碗里;滿滿一湯勺的小炒肉片調和,再來一勺老陳醋,一小撮芫荽沫,這碗等了近三十年的豆面貼尖,終于端到了表舅的面前。</h1><h1> 表舅沒有說話,盯著這碗面許久。母親也沒有說話,擦了手坐在旁邊。</h1><h1> 表舅緩緩拿起筷子,輕輕地拌了幾下,看了一眼母親,端起了碗。</h1><h1> 呼嚕嚕幾口,一碗面就倒進了肚里。吃完,又不忘把碗底的湯也喝掉。撂下碗,表舅滿足地長舒一口氣。再抬頭時,眼眶已經濕了。</h1><h1> 母親眼角掛著淚,嘴角卻是微笑的。午后的陽光灑進屋里,暖暖的。</h1> <h5>您能關注,我就非常感謝!請你不必送花。</h5><h1></h1><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