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內(nèi)容提要]:本文以作者自己13歲少年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見聞,生動翔實地揭示和描述了1969年“7.20”湖北省洪湖市田家口長江潰口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側(cè)面概況及關(guān)鍵情節(jié)。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1. 萬民逃難的駭人場面和作者親歷其中的傳奇見聞及感受,搶險隊員洪水中子夜救災(zāi)民的驚險曲折過程;2. 災(zāi)民疏散、轉(zhuǎn)移和安置過程及情節(jié),國家、政府及社會各界競相慰問災(zāi)區(qū)、傾力救援災(zāi)民的感人場面;3.洪水沖擊后的故地災(zāi)情慘境,災(zāi)后重建的政策安排和實施過程,油氈窩棚的居住體驗;4. 鮮為人知的堵口搶險現(xiàn)場真相披露,抗洪英烈慷慨赴死的悲壯動人故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長江大堤田家口堤段,位于湖北省洪湖縣(現(xiàn)洪湖巿)燕窩鎮(zhèn)與國營大沙湖農(nóng)場交界之地,屬于長江中游左岸干堤,堪稱江漢平原防洪安全的咽喉要塞,而這里恰恰又是歷年來長江汛期險情多發(fā)的堤段。</p><p class="ql-block"> 1969年7月初,天氣出現(xiàn)反?,F(xiàn)象,整個長江流域連續(xù)多日普降暴雨或中到大雨,江水迅速猛漲,致使宜昌至武漢江段,許多地方的江水都超過了防汛警戒水位線,而且,從上游奔涌而下的洪峰還接二連三地光臨,嚴重地威脅著下游堤防。至7月20日上午10時,田家口堤段的水位已高達30.55米。泥土筑成的江堤長期承受著高水位的壓力,又日夜處于雨水沖刷、江水浸泡和洪峰肆虐之中,并多處出現(xiàn)“管涌”(即鼓水翻沙現(xiàn)象),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潰堤的危險。果然不出所料,7月20日傍晚8時許,長江田家口堤段猝不及防地轟然潰塌,霎時間,滔天洪水狂奔猛瀉,一切堵口方案和措施頓時全然失效,遂鑄成潰口大患。這一重大事件旋即震驚了全國上下,同時也給我們處于潰口附近的民眾造成了巨大災(zāi)難。此事雖已過去了半個世紀,而當時的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長江子堤上,那驚人心魄的信號</p><p class="ql-block"> 1969年,我們家住在湖北省國營大沙湖農(nóng)場新垸機械化隊隊部,此地離田家口垂直距離不足2公里,可謂居于潰口洪水首當其沖之地。田家口不屬于大沙湖地界,而是與大沙湖農(nóng)場東南部接壤的洪湖市燕窩鎮(zhèn)的一個村莊。</p><p class="ql-block"> 7月20日的傍晚,這是盛夏的一個普通的晚上,斗轉(zhuǎn)星移,月白風(fēng)清,老天爺絲毫也沒有向人們預(yù)示什么不祥之兆。新垸隊部的家屬區(qū)里依然像往常一樣,充滿了農(nóng)家的祥和氣氛。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晚飯之后,有的坐在門外的竹椅上搖著蒲扇乘涼,有的正用大木盆在為孩子們洗澡。那時,分場里都還沒有供電,人們也都習(xí)慣了黑燈瞎火的晚間生活。鐘表的時針不經(jīng)意地指向了晚上8點,夏夜的草蟲兒還在“吱吱嘰嘰”地叫著。</p><p class="ql-block"> 突然,惡耗傳來!只聽得有人如喪考妣地撕聲大喊道:“不好了——,長江倒口了——!”驚呼既出,還未及反響,就被一聲蠻橫的呵斥給鎮(zhèn)住了:“誰在造謠???瞎喊什么!”聽這惡狠狠的霸氣,八成是個不明真相的造反派頭頭的聲音。于是安靜了,大概誰也不愿與這造反派較勁。但人們畢竟還是受了驚擾,都在將信將疑地四處觀望,看有無什么新動靜。約摸只過了兩三分鐘時間,哇塞!只聽得東南方向的長江子堤外面?zhèn)鱽砹笋斎寺犅劦男盘枺函偪竦那描屄暋④娞柭暫童}人的吶喊聲在夜空中交響共鳴,凌厲回蕩。這個突如其來的兇訊如晴天霹靂,一下子就把人們給嚇懵了,而霎那間,整個新垸隊部家屬區(qū)就像炸開了鍋似的,沸騰了!大難臨頭,劫波襲來,被嚇懵了頭的人們個個東奔西竄,驚恐萬狀,叫爹喊娘,呼兒喚女,旋即制造出一種噪雜混亂、沸反盈天的局面,搞得雞飛狗跳,六畜不安。經(jīng)過手忙腳亂的倉皇準備之后,人們便以軍事化緊急集合的速度背包挎籃,扶老攜幼,開始棄家奔逃了。在通往江堤的路上,須臾之間便形成了一派洪流般的逃難人潮。</p><p class="ql-block"> 當時,我們家的險情也十萬火急。父親身為新垸機械化隊隊長,正帶領(lǐng)干部群眾在江堤上緊張地防汛,家里還有7口人,即母親和我們姊妹5人,還有一個從河北老家來玩的表哥。我是家里的老大,當時才13歲,下面還有妹弟妹弟4人,其年齡分別為11歲、8歲、6歲和3歲。表哥23歲。母親乍一聞訊,也十分驚慌,但立馬又強作鎮(zhèn)靜地對我們說:“不要慌,先出去看看形勢再說?!闭f著就迅速把我們姊妹幾個攏在一起,交給表哥看護,自己急忙摸黑跑到房里,用一條頭巾胡亂地包了幾件夏天的換洗衣服,就火速拉扯著我們加入了逃命的人流。當時,雖然大家都懵頭懵腦地亂跑,但有一條是不懵的,即逃亡的方向和路線都十分明確,就是要盡快爬上長江子堤,然后沿子堤一直向南,爬上長江干堤就OK了。</p> <p class="ql-block"> 我們夾雜在洶涌的人潮中隨波逐流地往前跑,不一會兒便登上了長江子堤。但這只是個防洪小屏障,而絕非脫險之地,所以,大家只能直直腰,稍作喘息,而不敢有須臾的怠慢和停頓,繼續(xù)倉皇前逃。就在此時,我無意中看到了子堤腳下奔流的洪水,便不由得舉目遙望,頓時,原版的田家口潰口真相便赫然在目。只見東南方向的田家口江堤上一片燈火閃爍,密如繁星,隱約有一面巨幅波濤從江堤上傾瀉而下,依稀可聞其轟鳴的濤聲漪漪遠播。潰口周邊人影憧憧,轂擊肩摩,甚是緊張忙碌。報警的銅鑼還在急促地猛敲,汽車警車的鳴笛聲“嗚哇嗚哇”地響成一片。再看子堤外圍,已是洪波浩渺,不見了所有農(nóng)田。</p><p class="ql-block"> 正當我們沿子堤一路南奔時,意外的情況發(fā)生了!誰也沒料到,此時還會有人往回跑。一幫年輕人從江堤上野馬似的跑下來,拼命擠上子堤與我們逆向奔跑,其目的是要冒死趕回家去搭救親屬或搶救家產(chǎn)。說“家產(chǎn)”其實拔高了,因為當時家家都是窮光蛋,家里除了鋪蓋卷兒和幾件舊衣服之外,就是鍋碗瓢盆兒了,至于家具家電、首飾細軟和稀世收藏之類,那是從未見過。但俗話卻有“窮三擔(dān)”之說,居家過日子,總有點兒心愛之物是值得帶走的,這幫年輕人無疑就是奔此物而去的。但他們這一來不要緊,卻給我們的奔逃增加了極大的阻力,嚴重影響了我們前行的速度。因為子堤頂上的路面不足2米寬,而逃生的人潮就像電影院散了場似的,摩肩接踵,如蟻如蝗,再加上這幫毛頭小子的橫奔逆竄,其行路之難可謂五十年一遇。盡管如此,但人們卻無一懈怠氣餒者,反而愈挫愈奮,愈跑愈歡了。一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推搡擠蹭,牽襟掣肘,那是真正的人與人之間的零距離接觸,但無人計較和抱怨,什么文明矜持、靦腆羞澀等等,一概都顧不上了,大家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爬上江堤!苦心人,天不負啊,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的錦標賽式的競走和賽跑,我們新垸隊部這撥人終于疲憊不堪地登上了長江干堤!</p><p class="ql-block"> “好了,安全了!”母親長噓了一口氣,定了定神,數(shù)數(shù)我們的人頭,還好,5個都在,就欣慰地對表哥說:“咱能活著跑出來,比啥都強??!”表哥忙點頭稱是。于是,母親就領(lǐng)著我們沿江堤繼續(xù)往大沙總場方向走,估計走了兩三里路,都說累了,母親就讓我們一起坐在江堤的背水坡上休息,這時,坡上已坐了不少我們一起跑來的人。</p><p class="ql-block"> 先前拼命奔逃時,不知道累,現(xiàn)在全身心放松了,一坐下來就覺得渾身疲憊癱軟,不知不覺就趴在膝蓋上睡著了。一覺醒來,也不知半夜幾點鐘了,只聽得背后的江堤公路上,一輛輛鳴著長笛的汽車卡車拉著石頭鋼材鐵籠子等各種堵口材料,不停地呼嘯奔馳??梢?,決口處的抗洪干群仍在奮力堵口。</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江堤高坡上,江風(fēng)一吹,頭腦清醒了許多,于是便極目北望,想看看我們剛剛逃離的地方此刻變成啥模樣了。因是午夜時分,遠景是迷茫難辨的,但借助朦朧的天光月色,仍可見大沙湖東區(qū)的廣袤原野上,已是波光粼粼,浪濤滾滾了。此時,我們的家園仿佛已不見了屋脊。</p> <p class="ql-block"> 好在我們這些人都安然坐在江堤上,已無殞命之虞了,但新垸下屬各作業(yè)區(qū)(生產(chǎn)隊)的職工家屬們就沒有我們這么幸運了,因為他們都住在離新垸隊部兩三公里遠的北部湖區(qū),得到長江潰口的警報較晚。那時沒有電話,行政信息全靠分場通訊員人工傳遞,所以,當我們已爬上江堤時,他們才跑到我們住的新垸隊部附近,那時,洶猛的洪水早已漫過子堤,沖進了腹地,迅速漲到齊腰深了,作業(yè)區(qū)的人們只能手把著路邊的樹木一步步艱難前行,有的還用木盆當船載浮著小孩,真是危如累卵!看樣子,他們已是無力登上江堤了,怎么辦?大家本能地想到一個辦法:上房!但立馬又被否決了。上房談何容易!哪有能抗洪的房屋可上呢?那時整個新垸機械化隊幾乎連一棟像樣的磚瓦房都沒有,全是些低矮的磚墻草頂房,上那樣的房不是找死嗎?正當萬分危機之時,有人忽然想起了新垸機務(wù)隊的機庫,對!那可是新垸獨一無二的地標性建筑,高大堅固,有10多寬,5米多高,是用來停放康麥英收割機等大型農(nóng)機具的。于是,大家便向機庫蜂擁而去。人們急中生智,也不知用了什么辦法,那么高的房子竟虎躍猿攀,不一會兒就都爬上去了。洪水越漲越高,房頂上的人也越爬越多,終于,機庫不堪重負了,開始震顫和搖晃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可是個要命的信號啊!為了不至于房塌一塊死,有人就建議:會游泳的同志先下水去,把在屋檐周邊以減輕機庫的壓力。大家覺得此計可行,便紛紛響應(yīng),這算是勉強保住了機庫的暫時穩(wěn)定。</p><p class="ql-block"> 人們?nèi)瑛B獸般地棲息附著在機庫上,心驚膽顫地熬到了后半夜,終于有救了!大沙抗洪指揮部派出的“大沙1號”鐵駁救生船來了!大家如見救星般地激動萬分,卻不敢跳躍,只是揮舞著手臂拼命地呼喊。但營救的困難卻出人意料,因機庫已成危房,救生船不敢靠近屋檐,怕一觸即倒,而且上游的洪水正奔涌而下,水流湍急,行船本身就很困難。所以,救生船圍繞機庫轉(zhuǎn)悠了好幾圈,卻一籌莫展,這可急壞了救援雙方的所有人員。但是,根據(j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原理推斷,他們許是無甚大礙的。果然,國營大沙湖農(nóng)場不愧是廣納了五湖四海之士,生死關(guān)頭出高人??!后來,也不知何等高人為救生者獻了什么錦囊妙計,竟使船員們力破難局,終于把圍困于機庫頂上的近百名群眾全部安全地接上了救生船。此事還真有點懸乎,救生船剛離開十多米遠,機庫就轟然坍塌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抗洪指揮部獲悉,湖里可能還有人困于水中未能脫險,于是便又當即派人劃著兩只大木船下湖搜救。果然,搜救者發(fā)現(xiàn),在新垸隊部的糧倉上還趴著不少人,于是便將大木船沿逆流慢慢迂回過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倉庫,將一條粗大的棕繩甩上屋頂固定住,讓困于屋頂?shù)娜藛T像耗子偷油似的沿著棕繩一個個地溜到船上。當然,這樣做的確是有很大難度和風(fēng)險的,因為人們的年齡狀況、身體素質(zhì)各異,而溜這繩子絕不是好玩兒的,既要膽量和力氣,又要智慧和技巧。但身處死地,逃生者的潛力是驚人的,這些命懸一線的人們在救生人員的全力幫助下,居然戰(zhàn)勝了種種困難而終于悉數(shù)獲救了。不過,這倉庫是不可能比機庫更抗洪的,有人壓在上面也許還不容易倒,人下空了,就與機庫相似,木船剛離去不遠,倉庫就“嘩”地一下倒塌了,滿船人都應(yīng)聲打了個寒顫,無不瞠目而悚然。事后,我的老同學(xué)王一夫先生曾對我說:“那次好危險?。 币驗樗褪悄谴闻郎蟼}庫而又最后一個溜下棕繩的親歷者,他說他幸虧滑溜得快,遲一步就被悶到水里了。他也真是命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部隊轉(zhuǎn)業(yè)的那些個寶貝, 一個也沒帶出來</p><p class="ql-block"> 我們一家老小與患難鄰居們一起坐在江堤上,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天亮了,朝霞如往常一樣的燦爛,江堤上車馬匆匆,行人無序,我們也不知所措,只有原地等待領(lǐng)導(dǎo)發(fā)話。直到上午十點左右,來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招呼我們,說要一起去總場碼頭乘船過江。于是,我們這撥人便振作精神,跟著干部沿江堤向西面的總場方向走。這時,空中忽然來了一架直升機,轟轟地從我們頭頂飛過,片刻便在田家口上空盤旋降落了,據(jù)說是湖北省革委會副主任、省長張體學(xué)親臨現(xiàn)場視察災(zāi)情來了。</p><p class="ql-block"> 約摸走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來到了總場的大沙港。與往常不同的是,那天港口里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船舶,甚是熱鬧。后來才知道,這些船只都是潰口當晚接到長航通電:長江潰口,所有路過船舶停泊附近待命救人,而臨時應(yīng)急趕來的。這么多船,我們要上哪一艘呢?這時,干部讓我們在碼頭上列隊候船,并告知了我們將要上的船只,即??吭谲O船旁邊的那艘鐵駁船。那像是個貨船,船上沒有客艙和座椅,也沒有雨陽棚之類,只有一個貫通全船的露天大平臺。好在逃難之人也沒有太多講究,好賴有個船讓你坐就不錯了,還有什么好挑剔的?于是,我們這些被龍王爺特赦的人們聽到一聲“上船”指令之后,便爭先恐后地擠上了駁船,密密扎扎地或站或坐,擠滿了駁船的大平臺。7月的烈日火辣辣地烤著背,熏著頭,恰似桑拿房里的干蒸,但人們均無二話,像貓兒似的溫順和安靜,而那些沒擠上船的人們還眼巴巴地羨慕著我們呢。一聲渾厚的汽笛響過之后,駁船便徐徐離岸了。這時,我那天真幼稚的3歲小弟便瞪著好奇的眼睛,盯著母親的臉不停地問:“媽媽,我們到哪兒去呀?”母親把小弟一把摟在懷里,撫摸著他的頭,什么也沒說,臉上凝聚著千般愁苦。是啊,家都沒了,還能上哪兒去呢?她自己也不知將流落何方,怎么給可憐的孩子說呢?小弟的聲聲追問,想必對母親的心弦觸動不小,許多年后痛定思痛時,母親曾多次提及此事。</p><p class="ql-block"> 中午時分,我們乘坐的駁船在長江南岸的湖北省嘉魚縣客運港靠岸了。這里與大沙港情景相似,也停滿了款式各樣的大小船舶,也都是奉長航通電臨時趕來的。這些船舶仿佛要去參加什么演習(xí)似的,一派整裝待發(fā)的風(fēng)貌。</p><p class="ql-block"> 我們無心觀賞風(fēng)景,便在干部的引導(dǎo)下,像趕鴨子似的嘰里咕嚕地下了船,然后就跟著一個臨時負責(zé)人,走街竄巷地越過了嘉魚縣城。出了城關(guān)東門,我們就看到從武漢到嘉魚的公路上,擠滿了各種救援的車輛,有送解放軍的,送醫(yī)護人員的,送生活物資的,還有滿載堵口用的鐵籠子、鋼骨架、大石塊等材料的卡車。當時的嘉魚縣城簡直成了抗洪救災(zāi)中心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一直走到嘉魚縣東郊時,領(lǐng)隊示意讓大家在一片小樹林旁暫停,并鄭重地說明了組織上對災(zāi)民的安置計劃,即把我們分散安排到嘉魚縣郊區(qū)農(nóng)民家里居住。此時,大家都感到熱累饑渴交加,只想盡快找個安身歇息之地,而別無奢求,所以聽到安排后,都雞啄米似的諾諾點頭服從。接著就由工作人員分頭帶領(lǐng)大家去找各自的房東了。</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一段曲里拐彎的丘陵山路,我們也終于與房東見面了,這是郊區(qū)的一家菜農(nóng),住在一個小山坡上。在一棟青磚黛瓦的大宅門前,房東男女主人客氣地接待了我們,把我們引進了堂屋,并不無歉疚地說,讓我們暫時就睡在堂屋的地坪上。當然,這也未嘗不可,當時正值盛夏季節(jié),30℃幾度的氣溫,睡地上倒也涼快。</p><p class="ql-block"> 我們住下的當天,政府和社會各界的救援活動就全面展開了。那時生活困難,所以,頭等大事是要立馬解決災(zāi)民的吃飯問題,因此,每天都有不同架次的飛機飛臨嘉魚縣上空,用降落傘向郊區(qū)的開闊地投放一些應(yīng)急食品,投放區(qū)域周圍有武警和公安干警保衛(wèi)。那時還沒有市場經(jīng)濟,所以,救災(zāi)食品的種類也比較單一,像現(xiàn)在所常見的八寶粥方便面、面包蛋糕火腿腸、牛奶飲料礦泉水之類,當時全無,只有饅頭和油餅兩樣,而沒有肉包子,因為豬肉是要憑票供應(yīng)的。好在那時人們的生活要求也并不高,能吃飽肚子就心滿意足了。況且,即使是饅頭油餅,在當時也都是上好的食品。這些食品大多是由武漢市某些國營食品企業(yè)提供的,有的包裝袋上還寫著門牌號碼、店名招牌及店長姓名等。因夏季氣溫高,空運又及時,所以食品分到我們手里時,拆開包裝,里面的饅頭油餅還熱乎乎的,真是溫馨四溢。那幾天,我們家天天都有一包包的饅頭和油餅分來,我們一時也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享給房東一些,其余的,母親就把饅頭切成片,把油餅切成條條曬干,用布袋子裝起來備用。</p><p class="ql-block"> 我們客居江南的第三天,父親才把我們找到。那時沒有通訊工具,潰口三天來,父親卻杳無音信,全家人豈能不為他捏著一把汗。母親驀然看到他時,不禁又怨又憐,悲喜交加,復(fù)雜的感情一言難盡。怨的是他在生死關(guān)頭不見人影;憐的是他在江堤上沒日沒夜地防汛,把人都給搞黑搞瘦了??丛诨茧y相逢的份上,母親也沒有多抱怨,反而自責(zé)地紅著眼圈囁囁地說:“你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的那些個寶貝,我可是一個也沒給你帶出來喲。”她所謂的“寶貝”,是指父親1958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留下的軍裝、軍銜、軍功章和戰(zhàn)友們的贈品、照片等等,另外還有1955年授銜時配發(fā)的一頂大檐帽。當時新垸革命文藝宣傳隊經(jīng)常來借這個軍帽去演唱樣板戲《紅燈記》。所有這些,都是父親十年軍旅生涯的見證和紀念,也是他人生的驕傲和光榮,所以,他平生的確十分珍惜這些紀念品,專門用一個小皮箱裝著,經(jīng)常拿出去曬曬太陽,興趣來了,就一個人默默地拿出來擺弄擺弄,聊以自慰?,F(xiàn)在呼地一下全沒了,這對他無疑是個不小的精神打擊,但他也只是略微愣怔了一下,立馬就動情地說:“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和孩子們在,還有啥寶貝能比得上你們!”說完,父親便走到我們跟前,一個一個地摸摸我們的頭,就像摸他的紀念品一樣,然后抱起3歲的小弟對母親說:“你能把孩子們一個不落地全部給我?guī)С鰜?,這可是你最大的功勞啊!”感激和愧疚之情溢于言表。的確如此,在那個黑燈瞎火而又極度恐懼混亂的夜晚,那么多人潮水般地逃難,大人也難保不跑散,何況是孩子?但我們姊妹幾個卻一個也沒跑丟跑散,這確實是母親的一大功勞。</p><p class="ql-block"> 潰口之初,空運食品的飛機在嘉魚縣上空不斷往來,偶爾也有直升機降落在嘉魚東郊的,每當這時,立馬就有一些農(nóng)民從遙遠的農(nóng)田里汗流浹背地往回跑,為的就是一睹飛機近景。因為他們平生只見過天上的飛機,而從未見過落在地上、近在眼前的飛機。那次我在田邊玩耍,就親眼看到幾個農(nóng)民在田埂上跑得可憐,他們?nèi)琪渥右把虬愕丶才茱w奔,張著大嘴“哈哈”地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不斷線地往下摔落,臉色也煞白了,嘴唇也鐵青了,看那運動的強度和架勢,絕不亞于馬拉松錦標賽。我心想,不就是看個飛機嗎,值得這么玩兒命嗎?可見,當時農(nóng)民的文化生活簡直貧乏得幾近原始了。</p><p class="ql-block"> 提起江南農(nóng)民,我又想起了我們的房東。那可是一對純樸善良、勤勞智慧的好青年,三十多歲,爽朗利落,給人以精明強干的印象。男主人勤扒苦做,蔬菜種得特好,還有一手篾匠絕活;女主人則是個治家能手,愛好干凈,做事也手腳麻利,屋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內(nèi)外儼然。我們的入住,竟顛覆了人家的生活常態(tài)。廳堂內(nèi)外,整日里人頭攢動,出入無定,而且全天候地占據(jù)著人家的生活空間,把一個溫馨私密的小家庭給生生變成了免費旅店,但人家小兩口可從未流露過半點厭煩、嫌棄和排斥的情緒,而是始終把我們當朋友和客人看待,熱情體恤,多方關(guān)照,盡量給我們提供各種方便,使我們生活得便利而有尊嚴。</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覺秋天到了,我們在這戶質(zhì)樸仁厚的菜農(nóng)家已住了整整兩個月了,真是難為了人家。九月下旬,長江洪水回落了,潰口倒灌的洪水也消退了,寄居嘉魚縣東郊的災(zāi)民們都開始陸續(xù)回遷了。這次組織上沒有統(tǒng)一安排,都是各自找關(guān)系去聯(lián)系新房東的,我父親也在積極聯(lián)系北遷事宜。終于有一天,父親說:“我們也可以走了。”那時,雖然我們還是無家可歸,但聽說要回農(nóng)場了,心里還是挺激動的。</p> <p class="ql-block"> 三、我怎么就不知說句安慰母親的話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我們一家7口(那時表哥已回河北老家了)背起簡單的行裝,告別了房東夫婦,乘船過江回到了大沙湖農(nóng)場,在彭豐大隊的一個農(nóng)戶家落了腳。</p><p class="ql-block"> 我們的新房東也是個忠厚人家,對我們熱情和善,慷慨大度,給我們騰出了一間寬敞的廂房,里面還有兩張帶鋪蓋的大木床,這足夠我們寢用的。</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眼中秋已過,天氣漸近入冬了,一個比食宿更嚴峻的問題正考驗著父母,即我們?nèi)胰硕紵o棉衣過冬!要知道,當時我國實行的是“票證經(jīng)濟”,絕大多數(shù)生活資料都是要憑票供應(yīng)的,這些“票”往往比錢更重要,買棉衣是既要布票又要棉花票的,而政府發(fā)的人頭票證又是遠遠不夠用的,怎么辦?后來,父親也不知通過什么關(guān)系,在大沙總場棉站買到幾條裝過皮棉的舊棉花袋子,每條1米多寬,2米長。回來后,母親又買了些染料,把棉袋子與染料同放鍋里一煮,全染成藏青色了,洗凈晾干,以作棉衣面料。棉花怎么辦?母親就在彭豐當?shù)剞r(nóng)戶家悄悄地收購了一些淹過水的籽棉,東家三斤西家五斤地收了幾十斤,估計差不多了,就籌劃軋棉彈棉的事。</p><p class="ql-block"> 那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天不亮就把我拉起來與她做伴,各人背起一定量的籽棉,在黎明之前趕到大沙總場船碼頭,去乘坐一天一趟的漢(武漢)——沙(沙市)班輪船過江到嘉魚街上加工棉花。排隊,加工,一直要忙到下午三四點鐘才能搞定,然后便又急忙趕船過江,到家已經(jīng)天黑了。雖然有點累,但事辦妥了,還是很欣慰的。這樣往返好幾次,棉花的問題也基本解決了。</p><p class="ql-block"> 緊接著,一個更艱巨的任務(wù)便落在了母親身上,即為全家人縫制棉衣。這可是個硬任務(wù),一定要趕在入冬降溫之前完成。母親雖豆蔻即習(xí)女工,針線活堪稱一流,但在短時間內(nèi)縫完全家人的棉衣,也絕非易事,不使盡渾身解數(shù),恐難如期完成。這可苦了母親了。但是,凡母親皆有憐子之天性,為子女縫棉衣,那是鞠躬盡瘁、萬苦不辭的。</p><p class="ql-block"> 有多少個夜晚,我一覺醒來,也不知是半夜幾點鐘了,只見母親仍然盤腿坐在床頭,孜孜不倦地飛針走線,散亂的鬢發(fā)垂拂在臉前,也不顧得理一下,勞瘁的身影歷歷地映在墻上。那時,我這少不更事的蒙小子,怎么就不知道說句安慰母親的話呢?“媽啊,早點睡吧,別太勞累了。”但是卻沒說?,F(xiàn)在想說,晚了。這就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千古遺恨?。?lt;/p><p class="ql-block"> 在彭豐大隊寄居的日子還算是舒心愜意的,雖然每日還是兩餐飯,但幾乎天天有魚吃。倒灌的江水消退之后,田野里凡坑坑洼洼、溝渠河塘里,到處都有魚,而且是清一色的野生江魚,味特鮮美。東家的孩子們撈了不少,就分享給我們一些。有時我們也自己去撈魚吃。</p><p class="ql-block"> 秋涼了,我們輟學(xué)在家,也無事可做,就經(jīng)常跑到洪泛區(qū)的沙灘上去玩。我看到,兩個多月前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的新垸機械化隊,現(xiàn)已被洪水沖成了一片白沙茫茫的戈壁灘了,除了路邊還有些被淹死而枯槁的樹木之外,房屋是全無蹤影了。也許是由于大水把新垸給沖得面目全非了,“垸”也沒有了,所以,1970年后,這里就改成大沙湖六分場了,“新垸”已成為一個歷史地名了。而50年前的新垸隊部,當時已被沖成了寬350米、長3000多米的大河塘了,我們在新垸的故居住址,正在這河塘中央。50年來,我也曾屢經(jīng)此地,而每望河塘,則慨然有懷。</p><p class="ql-block"> 寄居生活終非長計,還得去壘自己的窩。11月下旬,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便號召和動員災(zāi)民們重建家園。怎么建?當時農(nóng)場還比較窮困,不可能有很多投資,更沒有外地援建,而且農(nóng)場決定暫不安排統(tǒng)一建房,也不提供磚瓦木料、灰沙石子等基本建材,只采購了一些蘆葦、蘆席和油毛氈等材料,供大家自己動手去搭建各自的窩棚。當然,這也是權(quán)宜之計。政策既出,人們便紛紛行動起來了。家父也約了三戶人家一起聯(lián)合搭建??晨輼鋼椅菁埽瑠A蘆葦蘆席以為墻,屋頂釘油氈當瓦,四家人通力協(xié)作,得心應(yīng)手,建房速度空前,一棟四間相連的油氈棚,不到兩天時間就搭好了。窗戶是沒有的,只留了一個籬笆門兒。沒床睡怎么辦?很簡單,用枯樹棍子釘起床架,再鋪上曬棉花用的竹簾子,“床”就做好了。盡管睡上去有點晃悠,而且吱嘎亂響,但大家都不在乎,災(zāi)難時期,講究不了那么多了。</p><p class="ql-block"> 初冬季節(jié)的一天,我們?nèi)覛獍喊旱匕徇M了自己的棚子。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姊妹幾個來到這個新環(huán)境,覺得新鮮有趣,個個興致勃勃。關(guān)住房門,屋里黑咕隆咚的,真是個捉迷藏的好地方,姊妹們在里面鉆來鉆去,逗打嬉鬧,甚是開心。</p><p class="ql-block"> 蘆葦墻是不隔音的,一人說話,整棟房子的人都聽得特清,真是個不掩私密的公共“大家庭”!蘆葦墻也是不擋風(fēng)的,外面起風(fēng),窩棚里便沙沙作響,晚上的油燈是點不燃的,當時還沒買到馬燈。這油氈棚雖然簡陋,但我們卻住得踏實仗義,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家。在那個窩棚里,我們重又找到了家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在這個棚戶“大家庭”里,我們有三戶可愛的鄰居:即姓初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姓姚的醫(yī)生和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李保德家。三戶人家都很淳樸豁達、謙仁和善,我們相處得融融樂樂,演繹了許多暖心的故事(瑣事恕不贅述)。這些患難鄰居給我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在油氈棚里,我們住了整整一個冬季,在辭舊迎新之際,即1970年春節(jié)前夕,父親突然接到總場黨委的調(diào)令,要調(diào)他到大沙湖五分場去任場長。</p><p class="ql-block"> 一天傍晚(具體日期已記不清了),一輛大型膠輪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停在了我家門前,司機跳下車來,說是來幫我們搬家的。其實,當時家里確實無甚可搬的。我們平素只有一籮筐全家人的換洗衣服,現(xiàn)在說要走了,母親就又拿一只籮筐收了灶臺上的鍋碗瓢盆兒,又把床上的被窩卷兒扎緊捆好。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了,我們就搬著這些東西上了車,還順便帶了幾根搭棚子剩下的枯樹棍子,以備不時之需。隨著拖拉機的一聲鳴笛和轟鳴,我們在一抹晚霞中依依告別了那間溫馨的油毛氈棚和我們的好鄰居。從此,我們也就基本結(jié)束了動蕩不安的災(zāi)民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h3> 抗洪烈士朱高年與妻子金渭君的婚照</h3>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英雄,讓我們永遠銘記……</p><p class="ql-block"> 據(jù)史料記載,田家口“決口口門最大寬度為620米,口門最大水深約9米,估算最大決口流量為9000立方米/妙,總進洪水量約30億立方米,洪湖、監(jiān)利兩縣淹沒面積1690平方公里,受災(zāi)農(nóng)田5.3萬余公頃,受災(zāi)人口26萬人。”總之,田家口長江潰口給國家和社會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也給人民生命財產(chǎn)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對此,各級黨委和政府都高度重視,曾采取了一系列及時有效的措施來挽回和彌補潰口造成的損失。</p><p class="ql-block"> 潰口的第二天上午,當時的省革委會副主任、省長張體學(xué)就親臨田家口視察災(zāi)情,并立即成立了湖北省田家口堵口工程指揮部,親任指揮長。下午,當時的省革委會主任、武漢軍區(qū)司令員曾思玉也從武漢驅(qū)車到嘉魚,又乘快艇過江到洪湖視察災(zāi)情。各級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慰問,給災(zāi)區(qū)人民戰(zhàn)勝困難樹立了堅定的信心。同時,長航還專門把申漢航次上的一條大船東方紅9號長期停泊在大沙港,作為現(xiàn)場指揮中心。一時間,省內(nèi)高層領(lǐng)導(dǎo)和水利專家云集大沙湖總場,共同研究和決策搶險堵口方案,并指揮堵口工程的實施。 </p><p class="ql-block"> 田家口長江堵口工程于7月26日開始實施,至8月16日,按計劃方案圓滿完成了全部工程。施工調(diào)集民工1萬余人,船只300余艘(53000t),卡車30余輛,實際堵口截流壩長730米,拋石1.6萬立方米,填土方6萬立方米。堵口工程經(jīng)受了1998年特大洪水最高水位的考驗,取得了巨大效益。</p><p class="ql-block"> 至此,田家口長江潰口事件是否已說完了呢?沒有!深埋在大沙湖人民心底50年的抗洪英烈的動人故事還沒說呢,那就是抗洪烈士朱高年和抗洪英雄姜士章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朱高年是一位上海知青,1958年5月響應(yīng)黨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號召,從上海來到湖北省國營大沙湖農(nóng)場,參加開創(chuàng)農(nóng)場的艱苦工作。 </p><p class="ql-block"> 1959年,他考取了位于武漢市的湖北農(nóng)業(yè)機械??茖W(xué)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鄂城樊口拖拉機站工作。1964年,朱高年為解決夫妻分居問題,便放棄了鄂城的工作,調(diào)回大沙湖農(nóng)場汽配廠工作,并一直是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 </p><p class="ql-block"> 1969年抗洪伊始,朱高年就自告奮勇地報名參加了總場抗洪搶險隊,而且是核心水手隊隊員。領(lǐng)導(dǎo)在考察他的資質(zhì)時,這個誠實厚道的年輕人沒有豪言壯語,也不說自己瘦小體弱,眼睛近視等不利因素,而是擲地有聲地說了四個字:“我會游泳!”但誰也沒想到,這位年僅30歲的上海小伙兒,竟在長江潰口當天晚上就英勇地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幸有現(xiàn)場目擊者完整地見證了朱高年英勇犧牲的場景和情節(jié)。在此,筆者不妨錄其口述資料以為證:</p><p class="ql-block"> “7月20日傍晚,時針剛過20時,突然傳來叫喊聲,潰口了,快來人吶。這時,朱高年和搶險隊員們恰好一起乘車從大沙機械廠趕來,他們下車后便急忙向出事地點奔去。潰口處,足有一米寬的水柱奔涌狂瀉,泥袋扔到水中,一下子就被沖得無影無蹤。搶險隊開來一臺拖拉機準備堵口,但是缺口越來越大,拖拉機已無用武之地。防汛指揮部命令從上游駛來的兩艘載滿蘆葦?shù)哪敬⒓纯堪?,準備沉船堵口。搶險隊員將粗纜繩一頭固定在拖拉機上,另一頭固定在木船上,由潰口處拽拉游放。此時堤外的江水與堤內(nèi)的地面有五層樓高的落差,洪水排山倒海般向堤內(nèi)傾瀉,上百個搶險隊員都難以控制木船,隨時有翻船的危險。指揮部當機立斷,命令登船解纜拋錨。朱高年義無反顧地和水手隊員們登上了木船。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朱高年和戰(zhàn)友們,全力以赴地解錨鏈……終于,木船控制不住了,它像脫弦之箭直沖潰口,船身劇烈顛簸,水手們站在船載的蘆葦垛頂上,已無法保持身體平衡,一時手忙腳亂。就在木船被沖下潰口的一霎那,朱高年便與水手們不約而同地一起飛身躍起,像跳水運動員似的跳入了白浪滔滔的激流中,瞬間便無影無蹤了?!?lt;/p><p class="ql-block"> 鮮為人知的是,當時在堵口現(xiàn)場,除了那些亡命跳水的英雄之外,還有一位自告奮勇要冒死去開拖拉機堵口的抗洪英雄,他就是原新垸機械化隊機務(wù)隊隊長姜士章先生。初聞潰口兇訊,姜士章就立馬從附近開來一臺拖拉機,以備急用。當時指揮部看到這臺拖拉機,當即就決定將其沉到潰口處進行堵口。但是,其駕駛員必是性命難保,由誰來承擔(dān)這個兇險的任務(wù)呢?正當領(lǐng)導(dǎo)躊躇不定時,姜士章先生便挺身而出,臨危受命!他高高地站在拖拉機右前方的鏈軌履帶上,情緒激昂地對領(lǐng)導(dǎo)大聲說:“這拖拉機就讓我來開吧!我是機務(wù)隊隊長,又是共產(chǎn)黨員,關(guān)鍵時刻我要沖在前面!”大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壯士赴死之氣魄,于是領(lǐng)導(dǎo)們便慨然默許了。這時,便有人大聲疾呼:“要趕快砸破駕駛室的玻璃,不然水會悶死駕駛員的!‘’于是,周圍的人就急忙用磚頭稀里嘩啦地砸拖拉機玻璃窗,而姜士章先生則慷慨淡定,臨危不懼,作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這種視死如歸的英勇氣魄和膽略,是常人所難望其項背的。潰口處險情瞬息萬變,正待要開動拖拉機堵口時,潰口瞬間擴大到幾十米寬了,眼看沉拖拉機已不頂用了,總場領(lǐng)導(dǎo)韓克玉同志便箭步上前制止了姜士章的壯舉,取消了沉拖拉機的計劃。盡管如此,但姜士章的英勇行為依然鼓舞了抗洪干群的斗志,感動了所有的在場人員??倛鲱I(lǐng)導(dǎo)知人善任,潰口后不久,姜士章就被任命為總場機務(wù)科科長了。后來,姜士章曾擔(dān)任過農(nóng)場多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直至在農(nóng)場黨委委員、工會主席任上退休。</p><p class="ql-block"> 再說水手們跳水后的生死狀況。當晚被潰口激流沖走的水手隊員據(jù)說是14名,當時他們跳水后,瞬息就被激流所吞沒,沒了蹤影,一時生死未卜,但多數(shù)人在半小時后都爬上了岸,只有大沙機械廠的兩位勇士被沖到了湖里,第二天才被找回來。唯有朱高年,人們找了六天六夜,始終沒有找到。從此,這位來自上海的抗洪烈士就長眠于洪湖水鄉(xiāng)了。</p><p class="ql-block"> 朱高年是個耿介忠直的英雄。他原本是可以不死的,只要他在關(guān)鍵時刻馬虎一點、靈活一點,不上那要命的木船就平安無事了。但是,朱高年是絕不會那么做的!他生性就是個特實誠、特較真兒的人,在他身上,沒有怯懦,沒有奸滑,只有耿耿寸心,諤諤正氣!“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朱高年在面臨滔天洪水威脅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時刻,勇猛上陣,殞身不恤,豁出性命與狂濤搏擊。在與死神交臂之際,他心中只有命令和任務(wù),而沒有生死之念,直至險情劇變,英勇獻身,高度彰顯了他奮不顧身、臨時守節(jié)的英雄本色。</p><p class="ql-block"> 朱高年是個蒼涼悲壯的英雄。令人悲憫的是,英雄犧牲后,有關(guān)部門對其烈士資格和稱號久懸不決,致使其孤兒寡母之遺屬為此倍遭坎坷與不公。報告一次次打上去,又一次次泥牛入海。多年來,農(nóng)場的許多上海知青好友都為之深表同情和不平,并鼎力相助,輪番陪同朱高年遺孀金渭君女士上訪申訴,三番五次地跑各個部門,找各級領(lǐng)導(dǎo),聲淚俱下地訴說,鍥而不舍的申請,而那時的當權(quán)者們都像是吃了秤砣似的,個個鐵石心腸,始終不為所動。何故?原來是因為朱高年“有海外關(guān)系”。這純屬極“左”政治的荒謬絕倫之辭!稍有理智者都會懂得,朱高年已不在人世了,他與妻兒的關(guān)系都已斷絕多年了,他那“海外關(guān)系”還能成立嗎?可憐的金女士和兒子朱毅,歷經(jīng)漫漫15年的不懈抗爭,悲情灑滿上訪路,直至1984年才領(lǐng)到國家民政部頒發(fā)的烈士證書,但這也絕不是他們抗爭得來的,而是改革開放新政廢除了極“左”政治的結(jié)果。</p><p class="ql-block"> 2012年11月,朱高年烈士46歲的兒子攙扶著75歲老母再一次從上海來到洪湖田家口為朱高年掃墓。這是他們第幾次來掃墓了,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這里曾是一個令他們肝腸寸斷、痛心入骨的地方,這里的一草一木對他們都是刻骨銘心的。在大沙湖農(nóng)場靠近田家口段的沿江大堤旁,有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墓碑上寫著“一九六九年田家口潰口犧牲的朱高年烈士永垂不朽!”面臨這眾草萋萋的荒冢孤墳,母子倆豈能不慷慨悲愴、哀思如潮?他們與至親已是四十三年生死兩茫茫了,“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翱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金女士俯首默哀之后,遂將隨身帶來的黃菊花深情悠悠地撒在江水里,以寄托其哀思。只緣其夫君早已長眠江畔,與這滔滔江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菊花撒完了,金老太癡癡地望著江水顫顫巍巍站起來,理理飄亂的白發(fā),喃喃自語道:高年啊,只要我不死,我就會永遠來為你掃墓的!風(fēng)燭殘年的老妻對亡夫的這份杜鵑啼血般的深情,豈不令人肅然起敬!</p><p class="ql-block"> 撫今追昔,值得欣慰的是,田家口長江潰口50年來,朱高年的英烈形象在人們心目中不僅從未磨滅,而且歷久彌新。50年的滄桑風(fēng)雨,已將朱高年烈士洗禮成了大沙湖人民抗洪斗爭的歷史人物了。朱高年是大沙湖農(nóng)場乃至洪湖地區(qū)唯一的一名抗洪烈士,其舍生忘死的抗洪精神彌足珍貴,他的名字和事跡已在《大沙湖農(nóng)場志》中彪炳史冊了。筆者在此緬懷英烈,旨在崇尚其忠于職守、勇于擔(dān)當?shù)母哔F品質(zhì),弘揚其臨危不懼、萬死不辭的崇高精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9年7月3日于深圳。</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作者簡介]:要戰(zhàn)通,男,1956年生,河北省南和縣人,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曾在湖北省洪湖市委黨校任理論教員,高級講師(副高),曾在國家中文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和作品50多篇。</p> <p class="ql-block"> 姜士章同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