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家里有本相冊,里面都是發(fā)黃的老照片,其中最珍貴的兩幅,是有著美麗容顏的年輕女子的舊照。兩位妙齡少女,她們出生在不同的城市,家庭背景各異,各有各的生活軌跡,她們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家婆,都是我的至親,在我的生命里占據(jù)著重要位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目睹故人舊照,心中總是生出無盡的思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往事亡矣,只剩下依稀可辨的雪泥鴻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親18歲時的照片,作為相親交換所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身著莨綢唐裝衫褲,端莊大方、安祥淡然地凝視鏡頭的女子是我的母親,年滿十八歲的照片,裝嵌在精巧的小相框里,連同她的生辰八字包在一起,經(jīng)由媒婆鄭重其事交到我的祖母手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親1913年出生在安南,十歲的時候離開了越南藉親生媽媽,隨經(jīng)商的我的外公回到家鄉(xiāng)南??h夏教洲表村,在一個鄉(xiāng)村女子私塾讀了四年卜卜齋。至十八歲嫁給我的父親。</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個時期,中國社會正在經(jīng)歷辛亥革命到民國成立等一系列社會劇變,民國社會走進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正處在“破壞告成,建設(shè)伊始”的時間段,封建專制政體已經(jīng)崩解,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正受到?jīng)_擊和挑戰(zhàn)。</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我的十九歲父親十分保守,他尊重傳統(tǒng)、尊重父母,不受新的時代氣息所影響,認(rèn)為婚姻締結(jié)應(yīng)該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也不是糊涂之人,深諳“ 一代好媳婦,三代好兒孫” 之道。在幾位候選人之間細(xì)細(xì)比較,從家境、人品、性格、相貌等各項條件逐一分析取舍,人生大事,豈能兒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終我的母親以氣質(zhì)淡定沉穩(wěn)勝出。雖然男女雙方從沒有見過面,但父親相信祖母的眼光,認(rèn)同祖母的信念:好婚姻不靠緣分維系,須由夫妻共同用心經(jīng)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娘家給母親置辦了豐厚的嫁妝,包括兩對安南黃檀大木櫳。新婚初夜,父親愛惜妻子,唯恐妻子怯生,他把四個黃檀木櫳一字兒排開,貼著墻壁放到新婚大床的對面,夜深人靜,妻子躺大床,丈夫睡木櫳,兩個初識之人天南地北聊了三個晚上。這或許就是父母的浪漫戀愛過程了?;楹竽赣H奉侍翁姑、相夫教子,一生最大的成就,是生育了我們兄弟姊妹十一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十年代,兵荒馬亂,深更半夜家里突遇一群土匪入屋打劫,母親臨危不亂,顯露出沉著冷靜本色;她第一時間不是收藏錢物,不是大喊救命,而是情急之中,伸手到灶臺底抓了一把草灰,悄悄涂抹在大姐二姐的臉蛋上,損失錢財事小,如花女兒被賊人摧殘事大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十年代,市里要籌建農(nóng)械廠,看中我家寬敞的祖屋還有屋后一個面積碩大的花園,面對征遷人員,母親二話不說,即時著手準(zhǔn)備搬家。家庭利益事小,支持國家建設(shè)事大,這是官話。經(jīng)歷過土改、公私合營的父母親,清楚胳膊扭不過大腿,在強者面前,弱者所有的抗?fàn)幗K是徒勞無益。父親常說母親“深明大義”,“大事不糊涂小亊不計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我的心目中,母親更是個樂善喜施之人,記得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糧食限量供應(yīng),我家飯桌上已經(jīng)沒有“添飯”的聲音了,誰都清楚吃完眼前碗里的飯便該干嘛干嘛去,幾位正長身體的哥哥也時有饑腸轆轆的時候。但在我們家,凡有上門乞討者,誰也不得拒絕,這是父母定的家規(guī)。母親總能找出半塊番薯,幾個芋頭仔,甚至即刻升火炒碗米粉,為饑餓的人及時送上食物。可別小看這些微不足道的食品,要知道當(dāng)時黑市上番薯也賣到十塊錢一斤,沒有門路還難以買到。那個年代,城里普通工人工資普遍不到30元,鄉(xiāng)下的人更是艱難,廣東魚米之鄉(xiāng),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乞討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還記得那個全民貧困的年代,常有左鄰右舍找母親借白恤衫藍西褲,這不是沒辦法才上門求助嗎,家里孩子要“出隊”,學(xué)校規(guī)定統(tǒng)一著裝,面對表情尷尬的鄰居,母親一定會滿足其要求,從不吝嗇,還要顧及鄰居顏面,拿著衣服臉帶笑容、客客氣氣雙手奉上。還不忘叮囑:“不合身回頭來換啊,我家孩子多,高矮胖瘦各種尺碼都齊全。” 借的次數(shù)多了,母親怕我們眾兄妹不樂意,會對我們說 :“幫助別人是為自己積德哦,咱家爛船還有三斤釘呢,能幫則幫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少年后,我兒子讀初中,學(xué)校就在家門口,我竟然跑到市塑料公司批發(fā)了二十多件雨衣放在家里備用。兒子也懂事,碰到下雨天同學(xué)有需要,便會跑回家取雨衣借給同學(xué)。老一輩助人為樂的精神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婆婆18歲留影。</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家婆年輕時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活潑可人,是典型的廣州大省城女孩。</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先生是她的長子。這是她十八歲高中畢業(yè)時拍下的照片。</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婆婆與我母親生肖一樣的屬牛,只是比我母親年少一輪。出生在書香家庭的婆婆在廣州讀書長大,抗戰(zhàn)期間隨父母躲日本仔一路顛沛流離,輾轉(zhuǎn)到貴州都勻,二十歲那年,婆婆仰慕愛國抗日志士,嫁給了畢業(yè)于黃埔軍校、高大威武的國民革命軍少將,并為少將生下兩個兒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時世動蕩,少將扎營貴州獨山,奮力守護日軍侵占中國國土的最后一道防線。少將沒有戰(zhàn)死在與日軍博殺的戰(zhàn)場上,卻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三年內(nèi)戰(zhàn)期間作為戰(zhàn)俘被關(guān)押了二十六年。當(dāng)年少將對年輕的愛妻說:“ 趕走日本仔之日便是一家團聚之時”,誰料日本鬼投降了,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成王敗寇,少將的承諾永遠沒法兌現(xiàn)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75年政府特赦最后一批戰(zhàn)犯之后,我先生倆兄弟才獲得機會與親父相見,那是他們父子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團聚,自此之后父親便與倆個兒子陰陽相隔,永無交集。正如蘇軾筆下所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沒有能力寫這位父親,我對那個時代無從知曉真相,那一代熱血男兒的情操、他們的價值觀、道德觀,他們的家國情懷,只屬于那個年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只知道,婆婆為了這一段短暫的婚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在那巨人揮手、腥風(fēng)血雨的日子,婆婆面對凌虐和侮辱,選擇尊嚴(yán),放棄生命,從教學(xué)樓三樓縱身跳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蒼憐憫這個美麗的女人,經(jīng)過廣州中山醫(yī)學(xué)院的搶救,婆婆撿回了一條命。那段時日,中山醫(yī)學(xué)院每天救急車絡(luò)繹不絕,送去的都是自殺患者,整個樓層連走廊過道都擺滿病床,許多不治身亡者,死后還被戴上“叛黨叛國、自絕于人民”的帽子,繼續(xù)累及后代。往事不堪回首?。?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慘烈的一幕已經(jīng)成為過去,婆婆身體康復(fù)后繼續(xù)上班。每天清晨,婆婆認(rèn)真地對著鏡子梳頭,仔細(xì)地挑選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才出門。學(xué)校里沒有人再敢為難她了,領(lǐng)導(dǎo)在她面前都得客客氣氣。那些小人,面對一個無所畏懼,與死神擦肩而過、有著高貴靈魂的女性,連望向她的眼光都帶著卑微和敬意。這份尊嚴(yán),是婆婆用鮮血和生命換取回來的,更何況,她本身就是一個業(yè)務(wù)水平很高的教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曾經(jīng)推著自行車馱著婆婆去上班,那個時候年輕,在廣州大暑天的烈日下,從海珠中路走到盤福路,途中要穿過兩個車輛繁忙的馬路口,全程約走1.8公里,也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婆婆告訴我,平日里她自己上班,拄著一把雨傘,一步一挪需要40多分鐘,一日要兩個來回啊,若是下雨天呢?若是打臺風(fēng)呢?我難以想象她殘疾的軀體里面那顆心該有多堅強,她的身體里安裝了好幾個金屬固件,上樓梯及下蹲都有困難。十年大革文化命,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學(xué)校里教師青黃不接,婆婆一直堅持工作到六十二歲才退休。</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媽媽姓黎,名字叫善容,我的婆婆姓張,名字叫美德,兩位年輕的女子,兩個悅耳的名字,她們將青春美麗的瞬間,定格在濃濃的民國風(fēng)味里。母親去世的那年八十四歲,十二年后,婆婆也安祥瞑目,終年亦八十四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移星換斗,先輩的道德風(fēng)范和錚錚傲骨在今人身上已再難尋覓了。我懷念兩位母親,懷念和她們在一起的溫馨時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