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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渥太華

步雄

<p class="ql-block">　　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著名的國會山畔，坐落著一家很大的“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走上二樓環(huán)廊，兒子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手指著樓下清清靜靜的店鋪說，“爸，看見沒，這就是資本家老G“殘酷剝削”過我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G是他留學(xué)打工時的老板，是他打工履歷中遇到的不黑、不壞，還非常善良的，徹底顛覆了他對資本傳統(tǒng)認(rèn)識的一個老板，遂交了一段善緣，“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在那里，他勤工儉學(xué)了幾個學(xué)期，直到最后處成了忘年交。那時候的工錢是一個小時七八個加幣（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了十五加幣），相當(dāng)于人民幣四五十元，解決了自己的食宿和學(xué)費，當(dāng)然，所得不僅是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兒子告訴我，原來這里是一個很大的食品游廊，有點類似中國的食品一條街，老G的壽司店就在其中，他在這里學(xué)會了做地道的日本壽司和蔬菜卷，學(xué)會了地道的渥太華土話，也學(xué)會了和自己的老板嬉皮笑臉地相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兒子輕松的敘述中，雜糅著人生百味，感覺出老G應(yīng)該和我是一路人，有教養(yǎng)，有擔(dān)當(dāng)，心思縝密，但也有點迂，不會干壞事進(jìn)而也不屑于、不敢于干大事的一個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猩猩相惜，來加幾次， 因匆忙都沒有見到老G，總惦記著。再有，知道兒子現(xiàn)在很少聯(lián)系老G，去看他，特別是帶著兒子去，暗含著點感恩的示范意味，迂否？</p> <p class="ql-block">　　決定去老G 家去了，孩子們都很高興，兒媳婦提前就給老G 家打去電話，還特地說想吃老G 太做的油脂雞了。選了一些禮物帶去，我特地為他們畫了一副水彩畫，一個漁夫獨立船頭，在茫茫大海中奮力搖櫓，寓意老G 孤身海外，砥礪持家的不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大雪初霽，路面形同冰場。車子半開半滑到老G家用了將近兩個多小時，老G家的房子完全被冰雪覆蓋，浪漫得像因紐特人的雪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門前停著三輛日系車，兩輛被雪幾乎半埋，一輛白色的老豐田停在塑料篷布下。兒子告訴我，這是老G的車，也是店里的“班車”，曾經(jīng)天天坐著它去上班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埋在雪里的應(yīng)該是孩子們的車，證明他們都離開“老家伙”出去單練了。加拿大冬季寒冷，公交時間間隔大，加上孩子們讀書打工很累，經(jīng)常因起晚而遲到，于是老G日日開車來接，經(jīng)常像老保姆一樣從被窩里把他們掏出來，載著這些睡眼惺忪的孩子去謀食。久了，孩子們給了他一個“老家伙”的愛稱，偷偷地叫著。</p> <p class="ql-block">　　還沒敲門，老G和“老G太”（孩子們都這樣稱呼她）就熱情地迎了出來，顯然在一直等待著我們。老G太曾經(jīng)到北京，和我妻子熟絡(luò)并投緣，見了面驚叫著擁抱在一起。老G略帶拘謹(jǐn)?shù)匦χ?，在兩個略顯夸張的女人面前顯得無足輕重，當(dāng)然，我也是這樣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G四方臉盤，濃眉亮目，鼻直口闊，頭發(fā)灰白，古銅膚色，除了缺少點鏡頭感，不失高倉健冷峻的男人范。“早就聽孩子們說你人特好，長得也帥呆了------”我說，氣氛松弛下來，兩個老男人笑著走進(jìn)房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G家的房子是加國最普通的款式，兩層加一間地下室，但車庫加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十多年前買時才十幾萬加元，如今已經(jīng)升值很多，連同里面的家具與人同老，蒙著一層歲月的包漿?？吹贸鰜?，它的主人崇尚簡潔，實用為要，沒在裝修和家具上費太多的心思和金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h3>　　女人們在一層暢聊，老G領(lǐng)我穿過大廳和整潔的廚房來到了地下室。這里也是老G的工作間或曰雜物間，各種奇異的物件疊床架屋，大型的健身器，各種說不出名的電子元器件，光是掀開后蓋，正在修理的電視機(jī)就有好幾臺，各色沙發(fā)充塞在所有角落，奇異的工具隨手可得。</h3><h3><br></h3><h3> 加拿大的許多地下室或車庫都是男人們的專屬地，傍晚在街上走，許多臨街人家的車庫洞開，燈光明亮，各色工具掛滿四壁，有著機(jī)械情結(jié)的，臺鉗，工作臺，車床，鉆床齊備。男主人們在里面削、鋸、車、鉆，形同孫大圣游走于自家的花果山顛，曾見一個老鰥夫，干脆在門口掛一個牌子，上面寫著“Aman’s nest”（“男人窩”）。</h3><h3><br></h3><h3> 一縷亮光在老G頭上抹過，襯出一個剛毅男人粗獷生動的輪廓，讓我想到三十多年前在廣西霞浦海邊遇到的一個漁民，他從船艙里抓了一把黃泥螺（毛蚶）笑呵呵地遞給我，滿手汁水，繃著青筋的大手，寬厚而承壓力很強(qiáng)的額頭和眼前的老G一般無二。人有兩手，兩手十指，一只是掙錢的耙子，一只是攢錢的匣子，坎坷中長大的國人崇尚拼搏，夢想致富，一旦在異邦展開手腳簡直無人能及。 </h3><h3><br></h3><h3> 三十多年前，老G赤著雙手來到加國，語言不通，先是在溫哥華、多倫多等華人集中的地方打工。國內(nèi)時，老G學(xué)過機(jī)械，曾經(jīng)做過一家小工廠的廠長，動手能力強(qiáng)，干什么上手都飛快，但由于沒有身份，只能打“黑工”，最低每小時三塊加幣的收入，其中艱辛無須贅述。待積累漸豐，妻子亦來加定居，二人合力創(chuàng)業(yè)并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h3> <h3>　　兒子上大學(xué)的時候，和兩個日本、香港同學(xué)來到老G的店鋪求職，因鄉(xiāng)音而獨被錄用。原來，老G家原住在宣武區(qū)大江胡同（文革前的大蔣家胡同）和我家只隔著一條前門大街，親不親，故鄉(xiāng)人。</h3><h3><br></h3><h3> 老G人好，對打工來的孩子們與其說是體諒不如說是憐憫，似有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惻隱，孩子們干起活來很少挑剔，至多跟他們念叨念叨生活不易，且過且珍惜一類，被孩子們稱作“碎碎念”，以至于多少驕縱了他們，兒子一次遲到，吃了老G幾句重話，臭小子竟開始板起臉來摔摔打打，以瘋?cè)鲂捌饋?，老G看在眼里，不再說話，徑自慌慌地走掉了。</h3><h3><br></h3><h3> 兒子有一次忘形，營業(yè)中和小伙伴們喝著可樂，吃著壽司，調(diào)侃著老G，偶然抬頭一望，發(fā)現(xiàn)對面墻上懸著一個監(jiān)視器，一閃一閃放著綠光。連叫大事不好，定被老G發(fā)現(xiàn)。第二天，見了老G就主動沖上去，沒大沒小地?fù)ё∵@個和自己父親同齡的男人，做了個鬼臉兒就算妥了?？蓱z老G，曾經(jīng)為了防止孩子們偷嘴吃，準(zhǔn)備在一臺新買來的大冰箱上裝一把明鎖，結(jié)果一鉆下去，不巧打穿了里面制冷的線路，冰箱廢掉，反成了孩子們的一大笑柄------ </h3><h3><br></h3><h3> </h3><h3> 老G的店原本是不要夫妻或情侶打工者的，曾有一對情侶裝作陌路人同時在老G店里干活。老G不明就里，分別去接，那對情侶是住在一起的，男孩子需提前去慌告老G的假地址處等他，好在兩地相距不足百米。</h3><h3><br></h3><h3> 一次大雪，男孩子起晚了，知道老G已經(jīng)等了許久，草草穿戴后飛跑出門，旋即在雪地上摔了個大仰殼，“操！”一聲清脆的國罵在異邦靜謐的清晨傳得老遠(yuǎn)，被不遠(yuǎn)處車內(nèi)等待的老G聽個，看個正著，咽口唾沫裝作沒有看見還是日日來接，直到他們回國結(jié)婚向老G辭行的時候，老G才主動點破這段往事，讓那小兩口尷尬不已。</h3> <p class="ql-block">　　當(dāng)然，老G的大度換來了豐厚的回報，孩子們在這里干得很辛苦，很情愿，也很主動。曾有一段時間，老G曾被這里的洋人擠兌，嚴(yán)重影響了收入，伙計們?yōu)榱怂麄兊睦习迦ジ鷖hopping mall的管理者據(jù)理力爭，其情感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挺上進(jìn)的孩子，沒有父母護(hù)著、寵著，小可憐兒似的，看見他們就想起我的從前，所以，我從來沒有辭退過他們中的一個人------”老G跟我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句名言曾經(jīng)成為我們認(rèn)定的不二法理，而老G的“老豐田”載著孩子們不經(jīng)意中穿越其外，懂得了“勞動”，“尊嚴(yán)”，“階級”乃至“資本運作”，“人事管理”更豐富的社會內(nèi)涵，同時，老G的道德良心，人性光輝則拓展并升華了教科書上好多制式的，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概念和定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同樣是打工，有人不勝其苦，回憶起來戚戚如訴，有人則游刃其中，吟出了一首玩味人生的打油詩。如今，兒子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公司，手下有白人，有黑人，有印巴人，不用說，舉手投足間自然不乏老G的影子。就在萬里之遙的這個地方，兩代人悄然相遇，默默結(jié)緣，有意無意地同化著對方，感染著對方，最終殊途而同歸，這就是生活的本真，無關(guān)國籍，無關(guān)種族。</p> <p class="ql-block">　　老G家的壁爐引起了我的好奇，加拿大大多家庭都燒天然氣，壁爐多成了家居飾品，但這個卻極其原生態(tài)，爐口一米見方，爐門是幾串細(xì)細(xì)的鐵鏈子，常年的熏燒讓它濃黑如漆，如同歲月的流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G見我好奇，用固體燃料點燃了劈柴。這種燒粗大木柴的壁爐我在瀕臨北極的黃刀鎮(zhèn)見過，加拿大的冬季漫長而寒冷，老G的三個兒女都是在壁爐邊長大的，做游戲，做作業(yè)，做常青藤之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人說，北美人是圍著煙囪生活的奇怪動物，他們的一切幸福都以煙囪為中心，人間福祉都是從那里來的，因為是和上天連接的孔徑。連圣誕老人送給孩子們的禮品都是深夜里順著煙囪丟進(jìn)去的。所以，老G的孩子們圣誕夜都是打地鋪睡在壁爐前祈望接福的，區(qū)區(qū)十幾個圣誕夢，就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和英俊的小伙，繼而先后到相鄰的美國去了，大女兒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嫁給了一個美國人當(dāng)了醫(yī)生，二女兒和小兒子都在美國上學(xué)，只剩下了老G夫妻每每在圣誕夜的壁爐前唏噓歲月，思念兒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老G已經(jīng)退休，幾十年的打拼為孩子們打造了一個發(fā)展的平臺，也為自己錨定了一個安妥的歸宿，好在這里的養(yǎng)老很人性化，有政府托底，免去了許多無奈和焦慮?！澳銦o法在有生之年到達(dá)天堂，但卻可以設(shè)法離天堂近一點，更近一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渥太華到多倫多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個叫做霍普的小鎮(zhèn)，霍普港是著名的三文魚洄游之地。每年九月底、或十月初，所有成熟的三文魚從海上逆流而上，沿著它們出海的路線逆向前進(jìn)。從大西洋進(jìn)入加拿大東部的圣勞倫斯河溯江而上，進(jìn)入安大略湖抵達(dá)霍普港后，再沿加納拉斯卡河逆流而上。河水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個小水壩，水流激烈起伏，快速流動的河水產(chǎn)生一股股浪花。這為三文魚洄游設(shè)置了一道道的障礙。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洄游的路上消耗掉它們身體里幾乎所有的能量和體力。有些三文魚變成了其他動物的美食，有些三文魚則在快到達(dá)目的地前力竭而亡，極少數(shù)活下來的三文魚才能到達(dá)產(chǎn)卵地。產(chǎn)卵地一般都是水面開闊，水流平緩，水深淺平，陽光充沛的池塘或峽谷。到達(dá)產(chǎn)卵地后，不顧疲勞，開始成雙成對在水底挖坑，產(chǎn)卵受精，在產(chǎn)卵受精完畢后，雌雄三文魚都會因筋疲力竭而雙雙死去，結(jié)束了只為繁殖下一代而進(jìn)行生命的最后一搏。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其實就是一群群洄游的魚兒，集在一處太過稠密，分辨不出誰是老G，誰是老H， 為了留下自己的精血，為了下一代的傳承，他們不辭勞苦，不畏艱險，奮然前行，這是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中最燦爛、最壯觀的一段歷程,一曲為了生存而做出巨大犧牲的生命悲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