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在我的腦海中,姥姥一家住在一個四合院里。姥姥家原先住在營口,究竟是怎么來到沈陽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到現(xiàn)在為止,在盤錦,大洼縣還有姥爺?shù)氖宀值堋?lt;/p><p>姥姥家姓周,住在小河沿西邊一個叫“金覺寺胡同”的地方,那一帶有許多座四合院。那四合院有門房,正房,東廂房,西廂房,和耳房。四合院與四合院之間離得很近,砌有高墻,人走過時的腳步聲產(chǎn)生很好聽的“咣、咣”回聲,我每回走到那兒時,總要使勁地跺著腳走,巨喜歡聽那咣咣的腳步聲,仿佛是置身于時間的隧道里,那“咣、咣”的回音就像是歷史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所有的房子都是青磚灰瓦,門房的中間是兩扇黑漆大門。門的兩側(cè)臥著兩只石獅子,門是木質(zhì)的,上面有門釘,門環(huán),還有一個用來投遞報紙和信件長方形的的孔,由于四合院住的人家很雜,在我的記憶里那兩扇大門從來就沒有關(guān)上過 。</p><p>姥姥家住在東廂房,房子很大,分里外屋。外屋是一條走廊 ,在走廊的盡頭是一間約有六平方米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鋪炕,一般都是來的客人臨時居住,算作客房吧,里屋的北面是一鋪長長的炕,南面放有一張大床 軟軟的。應(yīng)該是那種老式的鋼絲床 ,屋里的家具不算多,有一個門上帶有穿衣鏡的大衣柜,炕梢有一個炕柜,屋門的兩側(cè)擺放著水缸,碗架柜和兩張條桌,桌子上有一臺日偽時期生產(chǎn)的電子管三燈再生式收音機 ,這架收音機年齡實在是太大了,接收效果一點兒也不好,收音機連接著一根地線,每當(dāng)聲音越來越小的時候,表姐就往埋地線的地方澆一瓢涼水 ,這一招特靈 ,那收音機的聲音立馬就大了起來 ,每逢這時,我便打趣地說,是戲匣子里的人渴了,喝點水,清清嗓子聲音就大了。本來是句玩笑話,可姥姥卻十分認真,使勁地夸我:“我外孫就是聰明,那里的人就是渴了嘛 !”我聽了以后相當(dāng)高興,可表姐硬說我聽不出好賴話 。</p><p>這所房子似乎有些年頭了,棚頂上隱隱約約地能依稀看出早年繪的圖案,北窗臺上的馬賽克都已經(jīng)剝落了,地面上鋪設(shè)的地板已經(jīng)衰老,腳一踩上去就吱吱作響,忽忽悠悠的。</p><p>房子的南窗外是一個雨搭,堆放著煤坯。煤坯是自己加工的,脫煤坯必須有黃土,而姥姥家所在的地區(qū)根本就沒有黃土,只能去買。所以那年頭就有人專門到二臺子或三臺子挖黃土,用手推車拉到大南門,大東門一帶銷售,一角錢一洗臉盆。那時節(jié)經(jīng)常能聽到街上有“賣黃土嘍!”“賣黃土嘍!”的吆喝聲。現(xiàn)在這個職業(yè)早已消聲諾跡了?,F(xiàn)在的人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文不值的黃土居然能賣錢。</p><p>姥姥家吃的是自來水。自來水的水栓設(shè)在胡同邊上,幾個四合院的居民共用一個水龍頭。經(jīng)常遇到打水需要排隊等候,寒冬臘月天,有時候水龍頭凍住了,就用火烤,或用開水燙。所以家家都得預(yù)備水缸。大舅告訴我,那水是從設(shè)在小河沿公園里的水塔上輸送來的,將水用電泵泵到水塔上,利用水的壓力,水就流到水龍頭里來了。</p><p>姥姥家的人都十分潔凈,一張桌子,你抹一遍,他抹一遍的,屋子里的地面,一天之內(nèi)都不知道要掃過幾遍。整個房間從來都是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每天早晨,收垃圾的搖鈴一響(當(dāng)年,市內(nèi)設(shè)有專門上門收垃圾的垃圾車,收垃圾的工人每到一個四合院的大門口,就使勁地搖動手中的鈴鐺,招呼居民出來倒垃圾),第一個出去倒垃圾的準是我姥姥家的人。</p><p>姥姥家的人口很多,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結(jié)婚后又是三個女兒,兩個兒子。解放前就是七八口人,解放后雖然先后出去了幾個,但是又添了幾個,等于是沒增沒減。媽媽在女孩里排行第二,她的后面有一個二舅。當(dāng)年二舅患上了肺結(jié)核,媽媽的心眼兒特好,無微不至地照料著二舅,一直到二舅去世,媽媽也就是在那時染上了肺結(jié)核病,由于肺結(jié)核病菌的潛伏期很長,媽媽的肺病一直到1964年才爆發(fā),從發(fā)病到媽媽去世整整十年的光景。</p><p>由于家里人口多,姥姥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是很好,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每次到姥姥家,都看到姥姥一家人在糊紙兜,(所謂紙兜,就是商店為顧客準備的方便袋,用舊書舊報紙糊成的兜子,當(dāng)年,我們到商店買東西時,商店都使用這種紙兜子)全家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鋪紙的鋪紙,裁的裁,抹漿糊的抹漿糊,糊紙兜的糊紙兜。分工明確,有條不紊。每次我趕上姥姥家糊紙兜,我都上陣幫忙。糊紙兜的舊書報是大舅從商店里拿回來的,每每遇到舊書堆里有我感興趣的舊書時,我就挑出來留下。通過這個途徑,我曾經(jīng)得到過不少的好書,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特別樂意到姥姥家去玩,既能坐電車,又能揀到好書看。</p><p>大舅是一個生意人,經(jīng)常到外地跑生意。媽媽在世的時候,講過她小時候一件尷尬事:去天津的大舅回來了,媽媽和二舅接過大舅拎的包裹,就忙著打開,翻翻看里面有什么好東西沒有,翻來翻去的,就發(fā)現(xiàn)一個包的得齊齊整整的紙包,打開一層,還有一層,一連打開了七八層,媽媽和二舅的胃口吊得老高老高的,“一定是好吃的,要不就是好玩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再打開一層,是一條褲子,皺皺巴巴的,還有一股難聞的臭味,但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有些好吃的東西是聞起來臭,但吃起來卻是香的。打開褲子,褲襠里是一灘人屎,兩個人當(dāng)時是哭笑不得,大舅見到兩個人的不尋常表現(xiàn),趕緊過來,一見這情景,便不好意思地說:“天津那個破地方,到處都找不著廁所,憋得我是實在憋不住了,就拉到褲襠里了,又沒法子洗,也就只好想此下策了,千里之外紙包紙裹地帶回來了,讓你們嫂子給洗吧!”每回我聽媽媽講這段往事,都憋不住樂一回。</p><p>我有四個舅舅,大舅,三舅和四舅,二舅早年去世,我根本沒見到過。大舅和三舅都是嗜酒如命的人,每逢星期天,哥倆一見面,都是以酒代茶,一小碟花生米,一斤“老龍口”,邊嘮邊喝,邊喝邊嘮,用不上一個時辰,花生米沒了,“老龍口”也光了。當(dāng)年表弟籌備結(jié)婚的時候,大舅就發(fā)話:結(jié)婚最費的是酒,一定要多預(yù)備一些。當(dāng)下就買了三十斤白酒。可是沒過一個月,表弟的婚事還沒辦呢,三十斤白酒沒了。這下,大舅倒有理了:我就說結(jié)婚費酒費酒的,你們都不信,看看,這酒沒了不是,還得多預(yù)備。舅媽在一邊接過話茬:有你在家,預(yù)備一百斤也不夠。為了喝酒方便,他剜門搗洞把一個女兒安排到老龍口酒廠上班,所以,姥姥家一年四季有缺醬油的時候,卻沒有缺酒的時候。</p><p>從三臺子到姥姥家所住的“金覺寺”胡同,當(dāng)時有兩條路線可以到達,一條是乘十路公共汽車,到太原街車站轉(zhuǎn)乘環(huán)路無軌電車到大南門,另一條是在皇寺廣場附近的民族電影院車站轉(zhuǎn)乘 1路有軌電車到大東門。記得我第一次單獨從三臺子去姥姥家是在九歲的時候 。臨行前,媽媽給了幾毛錢,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坐有軌電車去。一來,車錢便宜,(當(dāng)時的1路有軌電車是從大東門始發(fā),橫貫沈陽城,終點到鐵西區(qū)的十四路止,全程才五分錢)二來呢,是1路電車到了大東門終點后就不再往前開了,我必須下車,這樣我就不能走丟了。從大東門到姥姥家,我媽媽帶我走過好多次,我都記得牢牢的了。根本就丟不了,再說了,當(dāng)年也沒聽說過誰家的小孩子被壞人拐跑的事,哪像現(xiàn)在呀。有軌電車已從沈陽城消失多年了,那種車的噪音挺大,行駛起來車身亂晃,人坐在里面特別不舒服。車廂里面順著車窗有兩排長凳子,從車頭到車尾的棚頂上掛有兩排吊環(huán),充當(dāng)扶手,車速非常慢,車的兩頭都有駕駛設(shè)施,所以當(dāng)車到達終點以后,不用調(diào)頭,只要司機到車尾的駕駛臺上操作就可以了。</p><p>當(dāng)年從大東門到大南門,再到大西門,有一條長長的殘缺老城墻,我經(jīng)常和表姐表弟們?nèi)ヅ莱菈ν鎯?,多?shù)時間是抓蛐蛐。大人們都說那是城墻,可是在我們的眼里,那只不過是土堆子,土堆的邊上有一些狼藉不堪的老式的青磚罷了??删褪沁@樣的城墻,到了現(xiàn)在也蹤跡全無了。唉!那飽含滄桑的可憐古城墻!</p><p>姥姥是在媽媽死后的第二年去世的,那是在1975年春天,下鄉(xiāng)走“五七道路”的大舅和三舅先后從新民和昭烏達盟回來了,姥姥家四合院里的房子也分給了別人居住了。大舅搬到四合院南面的一幢平房里,與四合院隔街相望。那幾年我從昌圖農(nóng)村抽調(diào)到410廠技工學(xué)校學(xué)習(xí),學(xué)校離姥姥家很近,我就經(jīng)常去看望姥姥。當(dāng)路過那座四合院的時候,總是站在大門外萬分留戀地往里面看幾眼,早年的大門早已不見蹤影,每看一次,心頭就緊一次。那已經(jīng)不是什么四合院了,大門破爛不堪,兩個石獅子早已無影無蹤了,寬敞的院子里蓋滿了一座一座的雜七雜八的小房子,那是居民們自己私自蓋的。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子女大了,要結(jié)婚,又沒地方住,你說咋辦。只是可惜了那寫滿了歷史的四合院了,也和那古老的城墻一樣,永遠永遠地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 </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