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去年寫了一篇《憶阿婆》,廣受好評,堂妹要求我再寫寫阿爹(祖父)。想來想去,還是從曾祖父寫起,因為曾祖父的事情連我的上一代都不太熟悉,更遑論我的下一代。再不記錄下來,將來恐怕沒人會知道。從大里說是搶救祖先的歷史遺產(chǎn),從小里說,也算是記錄老周家的歷史吧。</h3><h3> 我生于一九五七年,剛開始記事時,家里有個慈眉善目長須的老爺爺,終日坐在一張搖搖椅上,我稱呼他為“太公”,也就是曾祖父,我爸爸的祖父。下文就以“太公”敘述,不再說明。</h3> <h3>左起:太公、六叔、阿婆、我、阿爹</h3> <p class="ql-block"> 太公周恩緒,號贊廷,浙江杭州府錢塘縣商籍,原籍安徽徽州府歙縣,十七代前遷居杭州。太公生于一八七五年(光緒乙亥年),有四兄一弟二妹。自幼聰慧,光緒年間鄉(xiāng)試考中秀才。</p><p class="ql-block"> 宣統(tǒng)二年,太公考上了拔貢。這里解釋一下何謂“拔貢”:</p><p class="ql-block"> 正規(guī)科舉流程是縣試(童生)--府試(秀才)--院試(舉人)--鄉(xiāng)試(貢士)--會試(進士)--殿試(三甲),考舉人的院試三年一次。</p><p class="ql-block"> 除了正規(guī)流程,另外由各省學政考選本省生員擇優(yōu)報送中央?yún)⒓映己细竦?,稱為拔貢。開始是每六年選拔一次,清高宗乾隆七年(1742年)改為每十二年(逢酉年)一次。名額是每個府學二名,州、縣學各一名。按這個配額全國每十二年選拔二千多名優(yōu)秀秀才赴京參加朝考,這種舉貢制度是與常規(guī)科舉考并行的入仕正途。拔貢朝考與科舉會試一樣,由禮部主持,中舉者授予拔貢學銜并委命相應(yīng)官職。貢生意謂選拔人才貢獻給皇帝。打個通俗的比方,相當于中央組織部繞開省市自治區(qū),直接從縣里選拔干部,一定程度上切斷了各省學政官員們利用鄉(xiāng)試作弊的腐敗行為。十二年一次拔貢考試,實際上競爭難度比三年一次的考舉人高得多。</p><p class="ql-block"> 宣統(tǒng)一年(1909年),太公獲浙江省優(yōu)貢第十六名;宣統(tǒng)二年太公赴京參加朝考,先去禮部投遞文書報到;六月初四,禮部對來京舉貢進行考試,內(nèi)容是四書經(jīng)義、中國政治史論,各出了一道題。四書經(jīng)義的考題是“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國政治史論的考題是“漢武帝、元太祖皆雄才大略,然兵鋒所及有遠近廣狹之不同,試詳考而論列之”。想不到100多年前的大清末期拔貢考試的題目,竟然也是分析貧富不均的問題!直至今日,中外還是沒能解決這個極少數(shù)人占有絕大部分財富的問題,歷史是何等的諷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月十日禮部發(fā)榜,六月二十七保和殿復(fù)試。復(fù)試的題目有兩道,第一道是“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義”。第二道題目則是“秦孝公下令求能以奇計強秦者論”。考試結(jié)果第二天公布,據(jù)《大清宣統(tǒng)政記卷》之四十記載,共取一等145人,授予七品京官或知縣分省補用;二等170人給予從七品,到鹽運司、散州州判、縣丞分省補用。其余的都是三等,不予錄用。一等和二等的所有貢生名字都詳細列在《大清宣統(tǒng)政記卷》上。</p><p class="ql-block"> 太公名列二等,按例是授予從七品。其后具體做官經(jīng)歷我們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后來做過江蘇海門的縣令,也在鹽城管過鹽務(wù)。據(jù)說《江蘇藝文志.蘇州卷.第一分冊》中有周贊廷的條目,我還沒找到過這本書,留待以后研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公卸任后回到蘇州,在衛(wèi)前街購買了一座大宅子,將下面的弟妹們都接來蘇州同住撫養(yǎng)。太公生性寬厚、仁以待人。從現(xiàn)在留世的幾張照片來看,由他撫養(yǎng)的人極多,除了母親、妻子和四個兒女外還有四弟、五妹、六妹(兩個妹妹丈夫均早逝)全家,甚至丈母娘和妻子的兩個姐妹(也是丈夫早逝)也一起住著由太公撫養(yǎng)!</p> <h3>后排左起:五妹、六妹、母親、太公、夫人、二兒子(我的祖父)</h3> <p class="ql-block">后排右起:夫人、岳母、夫人兩個寡居的姐妹</p> <h3> 解放初期,為了配合政府的市政動遷,太公把衛(wèi)前街66號的房子低價賣給了政府,遷至閭邱坊薛家園居住,衛(wèi)前街的舊居原址建起了蘇州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我一個表叔前幾年去那里看病,還看到幾株老樹是當年的舊物。真可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h3><h3> 下圖是在路口看現(xiàn)在的蘇州市第二人民醫(yī)院,衛(wèi)前街已成了道前街的一段。(調(diào)用百度地圖全景)</h3> <p class="ql-block">蘇州的表叔:原來衛(wèi)前街院子里的一棵大樹,算是古樹名木,一直保留下來,這次二院要造大樓把樹拆遷了,搬到母子病房的隔壁。搬的技術(shù)還不錯,老樹居然活過來了,特拍二張照片給你們看看。 2023.3</p> <h3> 太公晚年因身體原因,住在上海我祖父家里,六十年代初期去世。我父親是長孫,單位還派人參加了追悼會。此事在文革中引起“革命群眾”貼大字報批判單位領(lǐng)導(dǎo),責問為什么派人去參加“前清遺老”的喪禮云云。</h3><h3><br></h3><h3> 太公詩作頗多,所遺兩本詩集由三叔捐贈給了蘇州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捐贈證書照片如下:</h3> <p class="ql-block">貼一首太公詩作手跡作為紀念,系1949年我父親圣約翰大學畢業(yè)時所作。</p> <h3>丁亥重午虎孫約翰畢業(yè)舉行儀式喜賦七截二首</h3><h3>燕山生子我生孫,寶樹五株萃一門。</h3><h3>報道一株先擢秀,梵王渡畔笑言喧。</h3><h3></h3><h3>方帽峩峩戴上頭,登瀛學士附名流。</h3><h3>天中令節(jié)舉儀式,艾綠榴紅美景留。</h3><h3> 七三老人作</h3><h3>ZZ注:</h3><h3>1. 竇燕山,原名竇禹鈞,五代后晉時期人,他教育的五個兒子都很有成就,同時科舉成名,成語“五子登科”就是這個典故。我父親兄弟五人,故太公用五孫比喻五子。</h3><h3>2.梵王渡路應(yīng)為梵皇渡路,即今萬航渡路,華東政法學院(原圣約翰大學舊址)大門所在。</h3><h3>3. 唐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城設(shè)文學館,招房玄齡共十八人常討論政事、典籍,當時稱之為“十八學士”。復(fù)命畫家閻立本為十八學士畫像, 即為《十八學士寫真圖》,當時被唐太宗選入文學館者被稱為“登瀛洲”,后人有所謂“十八學士登瀛洲”。</h3> <h3>太公和五個孫子。后排右一是我父親。</h3> <h3> 我祖父是太公的第二個兒子,我們一直稱呼“阿爹”。</h3><h3> 我小時候是阿婆帶大的。阿爹1963年退休,我1964年進入小學,所以阿爹帶我的時間并不多。</h3><h3> 在我的印象中,阿爹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和我阿婆一樣,一口略帶蘇州口音的上海話,吳儂軟語,海派特色。</h3><h3> 阿爹性格文靜,與世無爭,看上去完全是個本分的知識分子做派。1963年從郵政局退休后,阿爹在家也幫著帶孫女,弄堂里的鄰居都記得阿爹抱著我的堂妹到處轉(zhuǎn)悠的情形。</h3><h3> 后來,我也逐漸知道了一些阿爹的歷史。</h3><h3><br></h3><h3> 阿爹生于1903年,大學就讀于蘇州東吳大學化學系。東吳大學是中國第一所西制大學,即今蘇州大學,由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會于1900年創(chuàng)辦,設(shè)有文、理、法三個學院。文理學院設(shè)在蘇州天賜莊,法學院設(shè)在上海昆山路。東吳大學辦學半個多世紀以來,培養(yǎng)了許多著名學者和社會知名人士。</h3><h3> 大學三年級時,因不滿校方對某位同學的不公平做法,阿爹和另一同學一起組織同學們與校方交涉,最終被校方開除,作為肄業(yè)。想不到看上去文雅慈祥的阿爹,當年也是一位血氣方剛的熱血青年。</h3><h3><br></h3><h3> 離開東吳大學后,1924年,阿爹考取了上海郵政總局(當時叫上海郵務(wù)管理局),工作地址即現(xiàn)在四川路橋北堍那棟有名的郵政大樓。郵政當時被成為“鐵飯碗”,和金飯碗(海關(guān))、銀飯碗(銀行)并列為當時三個最好的職業(yè)。其后阿爹勤勤懇懇一直在郵政系統(tǒng)工作,直到退休。</h3> <h3>上海郵電總局大樓近貌</h3> <h3>正門處經(jīng)由門廳拾階而上后進入的二樓營業(yè)大廳,曾經(jīng)享有“遠東第一大廳”的美名</h3> <h3>阿爹曾經(jīng)在這里面工作</h3> <h3> 阿爹繼承了太公寬厚、仁義的脾氣,樂于助人??箲?zhàn)時期,幾家親戚從杭州、蘇州等地逃到上海,阿爹都幫忙找房子安頓,有的甚至住在家里。</h3><h3> 杭州的祖宅,太公后來給了弟弟,至今弟弟的后人還住在里面;太公蘇州的舊宅,阿爹的兄妹后人也住在里面。照理阿爹應(yīng)該都有份,但阿爹從沒去關(guān)心過這事,全靠自己來上海奮斗發(fā)展。</h3><h3><br></h3><h3> 在我的記憶中,阿爹和阿婆從來沒有爭吵過,是一對恩愛的模范夫妻。阿爹主外,阿婆主內(nèi),養(yǎng)育的五個兒子(另有兩個小時候夭折)全部大學畢業(yè),成了教授、醫(yī)生、高級翻譯、海軍軍官,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h3> <h3>阿婆和阿爹的婚照</h3> <h3>阿爹和他的五個兒子</h3> <h3>前排左一阿爹,右一太公</h3> <h3> 上世紀30年代,德國納粹上臺后迫害猶太人,先后有近3萬猶太人流亡上海。阿爹因為能說德語(德語是他大學里的第二外語),經(jīng)常幫助來郵政總局寄信寄包裹的猶太人辦理業(yè)務(wù)。于是猶太人眾口相傳,都知道上海郵政總局里有個中國職員能說德語,紛紛來找他幫忙。阿爹也算為受迫害的猶太難民做了一點貢獻。</h3><h3></h3><h3></h3><h3> 退休后,阿爹每天有很多時間坐在寫字臺前處理來往信件。小時候我喜歡看他文白參半的文筆,清末民初受過舊式教育的都是這種文風,簡練扼要,沒有一點廢話。</h3> <h3>阿爹1942年寫給我二叔的手跡。</h3><h3>二叔皮膚白皙,家里人昵稱他為“白二”。</h3> <h3> 阿爹知識淵博,我有問題就找他,都能得到滿意的答復(fù)。</h3><h3> 我好奇心強,經(jīng)常想出新花樣,阿爹和阿婆一樣,幫著實現(xiàn),從不簡單阻止。</h3><h3> 阿爹喜歡攝影,年輕時阿婆是他最好的“麻豆”,留下不少照片。阿爹把所有照片放進相冊,下面都有詳細介紹;所有底片都放入底片冊內(nèi)編目記錄,妥善收藏。我那時受此影響也迷上了攝影,用阿爹的菲特相機(俄產(chǎn))學習拍攝;用家里的木頭工具箱改制印相機;自己配制藥水印放照片,在此過程中,阿爹是我的啟蒙導(dǎo)師。</h3><h3> 阿爹在郵局工作,集郵成了“職業(yè)之便”,家里郵票不少,后來都歸我繼續(xù)管理。有段時間集郵熱門、新郵緊張,阿爹仍然可以預(yù)定到幾套分給大家。集郵可以增加知識、陶冶性情,不是為了增值賺錢。直至今日,我仍然每年買一本全年的新郵定位冊保存??上У氖?,我兒子對集郵沒有一點興趣…</h3><h3><br></h3><h3></h3><h3> 阿婆于1984年仙逝,十年后,阿爹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去和阿婆做伴了,享年91歲。愿兩位老人家在天國快樂、安寧!</h3><h3><br></h3><h3> 阿爹曾經(jīng)在一張照片下題詞“雪泥留痕”,我用來做為了本文的題目。</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