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農(nóng)歷十月初一，是我們家鄉(xiāng)人為先輩上墳的日子。立冬已過，樹影漸疏，一陣山風(fēng)吹過，枯葉簌簌而落。小山坳里，奶奶的墳頭草木離離，柏樹青青。奶奶離開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此時的我，已不再哀傷，留下的只有綿綿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我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農(nóng)歷五月二十四出生，母親當(dāng)年臘月二十去世。母親走時是清晨。那天早上，奶奶紅著眼對我哥哥說：“娃兒呀，你沒娘了?！比龤q的哥哥哪里懂得沒娘的含義，還在床上嚷嚷：“奶奶，奶奶，我要吃饃饃……”</p><p class="ql-block"> 二十三歲的母親帶著錐心的不舍與心痛，撇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而去。別人家正歡歡喜喜準備過新年，而我們家卻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與凄涼。沒奶的孩子餓得哇哇直哭，面糊糊怎么也灌不進嘴里。家徒四壁，奶奶該是多么的無奈與悲傷！</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個還在為溫飽而發(fā)愁的年代。為了讓我吃上一口奶，十里八鄉(xiāng)誰家媳婦奶著孩子，奶奶就沒明沒夜地抱我到人家去。就這樣，我吃奶吃了方圓十多里。深深感激那些有恩于我的不知名的好心人！</p><p class="ql-block"> 由于先天不足，我自幼體弱，發(fā)病也兇險。有一次，郎中已經(jīng)搖搖頭背著藥箱要走了，奶奶苦苦哀求，郎中說那就最后試一下吧。長長的笨針從鼻孔扎進，終于有了微弱的啼哭……我小時候時常夜哭，至今清楚記得，哭醒了，發(fā)現(xiàn)奶奶正緊緊攬我在懷里：“娃兒不怕，娃兒不哭……”小屋里，油燈如豆，夜靜似水……</p><p class="ql-block"> 我永遠也忘不了有病時奶奶祈禱的情形：一碗清水放在床前地上，一雙筷子豎在碗中，口中輕輕念叨：“他娘啊，我知道你舍不下孩子，是你就站住啊，讓孩子快點好吧！”一邊說一邊小心往筷子上淋水，直到筷子立住不倒……從小到大，奶奶擔(dān)的驚受的怕，沒有經(jīng)過怎能體會的到！從我記事起，奶奶就是滿頭銀發(fā)，而那時也不過五十多歲。奶奶說：“那些日子咱是在刀尖兒上過，我頭發(fā)咋會不白啊！”</p><p class="ql-block"> 哥哥和我相繼上學(xué)了。那時動亂甫定，學(xué)校尚未步入正軌，沒人把孩子上學(xué)當(dāng)回事兒?？赡棠虆s有著與別人不同的見識，她堅守一個樸素的信念：讓孩子好好讀書是大事兒，耽擱不得。我放學(xué)回來，奶奶從來都是先把飯舀好放在桌上，冬天則用碗扣著，生怕誤了上學(xué)。星期天別家的孩子瘋著玩，我心里直癢癢，可奶奶不讓出去，要我一心一意做作業(yè)。不論農(nóng)活再忙，總是舍不得讓我隨父親下地干活，怕影響學(xué)習(xí)。每到期末，當(dāng)我捧回獎狀，奶奶那個笑啊，偶然有次沒拿到獎狀，奶奶又百般安慰我。</p><p class="ql-block"> 哥哥上縣一高，我上鄉(xiāng)初中，學(xué)費生活費的壓力大增。雖說姑姑總是給錢給東西，時時處處幫襯我們，可奶奶很要強，總不愿讓姑姑多花錢。為了我倆上學(xué)湊學(xué)費，奶奶悄悄把她戴了幾十年的銀鐲子、銀簪子都賣了。姑姑知道后埋怨，她卻笑著說：“不能吃不能喝的，戴著嫌礙事?！蔽抑?，那是奶奶十幾歲到我家時她母親給女兒的體己啊！從此，奶奶再也沒有戴過任何首飾。奶奶去世時，妻說奶奶活著的時候挺喜歡手表的，給奶奶買塊手表吧。深深感謝妻子對奶奶的情意！</p><p class="ql-block"> 日子不好過，為了我們的吃穿用度，奶奶千方百計，苦心經(jīng)營。我們家鄉(xiāng)雖說是“稻田窩兒”，卻要數(shù)著米粒下鍋，從不敢敞開吃。那時我家有個專門裝糧食的小木缸，半人多高，一摟粗細。集體分的麥子少的可憐，奶奶說她踮著腳尖也從沒有夠著過。自家碾的米舍不得吃，拿去換玉米可以多換些。奶奶還把囫圇米放到石臼里舂成米糝兒下鍋，說是可以顯的稠些。糧食不夠吃，槐花、紅薯葉、芝麻葉……奶奶都一籃一籃捋回來蒸蒸煮煮腌酸菜，搭配糧食吃。好在我們這里家家都有個一分地左右的小菜園，自己可以經(jīng)營。小菜園就成了奶奶調(diào)劑全家生活的用武之地。奶奶一把小鋤一只小桶，一天到晚在園子里拾掇，種上各色蔬菜和土豆、倭瓜等，四季不斷，全莊就數(shù)我家的菜園種的最好了。沒錢買新衣服，奶奶就一針一線給我們做，冬棉夏單，總能在新年的時候穿上新衣服。就是舊衣服打補丁，也總是周周正正、干干凈凈。我從沒見她自己扯過新衣，她的衣服都是姑姑給扯的。碎布頭舍不得丟掉，一小塊一小塊縫成小褥子、小枕頭，或是糊成袼褙給我們做鞋用。長大了，我懂了奶奶的心思，就是再作難也不讓我在別人家孩子跟前低一頭。</p><p class="ql-block"> 為了貼補家用，六十多歲了，奶奶還滿山野嶺去摘野酸棗、撿桐油疙瘩?；貋戆阉釛椫笫齑耆テと猓瑮椇讼磧袅栏?，桐油疙瘩去皮剝子曬干，一斤可賣一毛錢。奶奶清早天不亮上山，中午餓了，就把又涼又硬的干糧放在山溝水坑里泡泡吃。天黑了，還沒有到家，父親掂著馬燈，滿山一路走一路喊著娘去接。夜里奶奶累得身子疼得睡不成覺，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悄悄上山了。我家還開過小豆腐坊，奶奶和父親常常熬通夜磨黃豆做豆腐，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挑著走村串戶去賣。</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〇年代中期，隨著鐵價上漲，村前河里的黑砂有人收購，村民們用碗口大的環(huán)形磁鐵吸黑砂賣錢。從此，村邊河里上下數(shù)里，不管炎炎夏天還是數(shù)九隆冬，人們總能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顫巍巍的掂一個小桶，在河里吸呀吸呀，那就是我的奶奶！水里吸黑砂可以涮得比較凈，價錢也高，奶奶就偎在水里吸。吸滿了，一點一點挪到岸邊，天黑前再由父親一擔(dān)一擔(dān)挑回家……一年下來，二分錢一斤，奶奶就從水里掙了上千塊錢！這是當(dāng)年我家最大的一筆收入，還了外債，扯了新衣，還買了一臺吊扇。這時候我在平頂山上師范，冬天放假回來，摸著奶奶青筋凸起，滿是血口的手，鼻子泛酸：“奶奶，我上學(xué)國家有補助，不用花錢，咱就別上河里了啊?！薄靶邪⌒邪??！钡f歸說，我一走，她又偷偷去了河里……</p><p class="ql-block"> 我深知奶奶的期望，上學(xué)一直很努力，成績也好，師范畢業(yè)當(dāng)了中學(xué)教師，跳出了農(nóng)門，吃上了“皇糧”，成了鄉(xiāng)親們激勵自家孩子的榜樣。這也是奶奶最自豪、最寬慰的事情，也算是我對奶奶的一絲報答吧。</p><p class="ql-block"> 奶奶為人善良，愛心博大。奶奶年輕的時候，本家嫂子四奶奶生了第二個女孩，家人嫌棄，有了病不給治扔到后坡嶺上。兩天后奶奶知道了，趕緊把仍有微弱氣息的孩子抱回家，經(jīng)過半年多精心漿養(yǎng)治病，孩子終于好了。四奶奶后悔了，奶奶體諒做娘的苦痛，雖心有不舍，但二話不說又主動把孩子送還給人家。奶奶去世時，這個姑姑帶著女兒在奶奶墳前長跪不起，泣不成聲：“我的命是俺嬸兒給的?！?lt;/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鄰里鄉(xiāng)親們中間威望很高。不管是本家或是外姓人家，也不管是同輩或是晚輩，有了矛盾，有了鬧心事，不能排遣，都愿意跟奶奶訴說。奶奶或貼心安慰，或循循規(guī)勸，總是那么善解人意，慮事周全。窮親戚窮鄉(xiāng)親，誰家遇到了難處，奶奶知道了總會主動幫襯安慰，哪怕是一升米幾個雞蛋，力量雖那么微薄，但總是那么實心實意，溫暖人心。</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童養(yǎng)媳，十一二歲到我家。那是一個貧窮的、幾十口人一個伙的封建大家庭，上面的婆婆稍不順眼，輕則罵重則打，只有你干的活沒有你吃的飯。奶奶回憶說，每頓飯都是人家吃過了，用鏟子刮刮鍋底，加點酸黃菜添上水煮煮吃，從小到大從沒有吃飽過。有一次奶奶和大奶奶實在餓的受不了，妯娌倆偷偷用自己攢的小錢到河對面買倆小蒸饃，不想河漲水差一點沖走。爺爺去世的早，奶奶年輕時拉扯一家子，受苦受難，缺吃少穿。晚年，日子一天天好過了，但一輩子節(jié)儉的習(xí)慣不會改。姑姑回來給她買的奶、蛋糕、罐頭、水果等，舍不得吃，甚至發(fā)霉變質(zhì)；姑姑買的新衣服，疊的板板整整放在箱底，舍不得穿。姑姑沒少埋怨她也不聽，還嫌姑姑破費花錢。</p><p class="ql-block"> 奶奶用她的慈愛哺育了我家三代人。父親身小力薄，老實巴交，沒認識幾個字，奶奶讓他學(xué)會剃頭匠的手藝。在我家最艱難的日子里，父親包了兩個村方圓十里的剃頭活，用換來的糧食和零錢度過了難關(guān)。在奶奶的支持下，姑姑在“文革”動亂中高中畢業(yè)，奶奶央求人讓姑姑到村小學(xué)當(dāng)了民辦教師。姑姑工作勤奮，成績突出，憑自己的努力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成為當(dāng)時全村同齡女孩中僅有的一個。我們弟兄倆能夠?qū)W業(yè)有成，全是奶奶嚴格管教的結(jié)果。</p><p class="ql-block"> 奶奶對我是格外的偏心疼愛。小時候生活困難，頓頓稀湯寡水的，肉蛋平時難得一見。那時的記憶里，唯一不缺的是紅薯，可紅薯吃多了胃里泛酸，奶奶總是隔三差五想方設(shè)法讓我解解饞，專門給我搟碗面條，里面再臥個雞蛋。三伏天的夜晚，悶熱的難以入睡，奶奶就整夜不停的為我打扇子，趕蚊子，生怕我睡不好。夜深了，奶奶就那樣偎在我身邊，扇著、扇著……打個盹，扇子落下的聲響驚醒了她，又趕緊的扇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時，奶奶已經(jīng)老了。但她總是放心不下，一遍又一遍給年輕的我們講照顧孩子的細節(jié)。奶奶去世的那個夏天，我的女兒還不滿一歲，奶奶就張羅著做棉衣裳，她一氣做了長中短三條棉褲，說孩子長得快，多做幾條孩子冬天不受罪。當(dāng)奶奶突然去世時，棉褲還沒顧得上縫好。手捧三條沒有做完的棉衣，我的眼淚禁不住簌簌落下。</p><p class="ql-block"> 我什么時候也忘不了奶奶慈愛的眼神。多少個夜晚，當(dāng)我拱進被窩，奶奶就是那樣趴在我床頭支著下巴微笑著，久久端詳著我。我問奶奶你看啥呢，奶奶笑而不語……年少的我還體會不到這一點，等體會到了卻再也看不到奶奶的微笑了！</p><p class="ql-block"> 我永遠也忘不了奶奶走的那個夏天。奶奶年輕的時候落下心口疼的病根，犯起病疼的要命。在她七十歲的時候，姑姑帶她到縣城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是膽結(jié)石。醫(yī)生說年紀大了不主張手術(shù)，只要不發(fā)炎就沒事。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姑姑、姑父買來雞胗內(nèi)皮磨粉讓奶奶服用化石。一九九六年夏天，我領(lǐng)著妻子和不滿一歲的女兒回到奶奶身邊過了一個暑假。臨開學(xué)了，我們要上班，奶奶真是不舍啊，她說：“我年紀大了，你們再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你們和孩子了?！蔽野参空f：“奶奶，您想多了，俗話說千金難買老來瘦，看您瘦瘦的，是長壽相，能活一百歲呢?！蔽覀冏叩臅r候，奶奶拉著我的手送啊送啊。我們要過河到公路邊，等去縣城的班車。河里水大，奶奶才在河邊停下，讓父親送我們過河。她就坐在河邊大石頭上，一遍又一遍高聲交代我們要照看好孩子。就這樣看著、看著，直到我們坐上班車走遠了，再也看不見了……怎么也想不到，奶奶一語成讖，我和奶奶從此永別！當(dāng)我得知噩耗，半夜時分與姑姑一起從縣城趕回家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永遠合上了她慈愛的眼睛。撫摸著奶奶涼涼的額頭，我泣不成聲：再也見不到我的奶奶了！奶奶的恩情我永遠也無處報答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事后分析，是奶奶的膽結(jié)石病犯了，由于沒有及時輸液消炎造成不治。我真是后悔啊！</span></p><p class="ql-block"> 奶奶去世二十二年了，但在我心中，她從來沒有離我而去。如今，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醒來，靜聽著身旁孩兒輕輕的鼻息，端詳著夜光下孩兒嫩嘟嘟的臉龐，我不由得又想起我的奶奶而潸然落淚。羔羊跪乳，烏鴉反哺?？蓛河⒍H不待，人生的缺憾是永遠也彌補不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佇立在奶奶墳頭，我心中默念：“奶奶，我的父親您孝順的兒子已經(jīng)來到您的腳下，與您朝夕相伴，您不會孤單了。您心心念的重孫女已經(jīng)出落成懂事的大姑娘，大學(xué)畢業(yè)考上心儀的工作了。您走多年后又添了一個小重孫，六歲了，很可愛的，跟著媽媽上一年級了。如果您天上有知，該有多開心??！”</p><p class="ql-block"> 一陣風(fēng)兒吹來，樹葉颯颯而響。一抹冬陽從林間泄下，照亮了墳頭的信香。香煙裊裊中，我好像看到了奶奶正端坐在溫暖的陽光里，滿頭的銀發(fā)，瘦瘦的臉龐，笑容依舊是那樣的慈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8年11月25日</p> 此生思念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