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多年前在院子里打棗子捉蜻蜓夏夜納涼的情景。
時光的腳步在我們童年時緩了下來,如果踏入老家陳舊的房屋和沉睡的院子,歲月便如篩子過濾一般,落下金色的斑點,那些原本堆砌在角落的生活細(xì)節(jié)如感光黑白照片馬上蘇醒過來。<br></h3> <h3> 在那人畜共處的大家庭里,最惹人喜愛的就數(shù)狗了。
愛看它搖頭擺尾的樣子,也愛看它搖尾乞憐的神情,更欣賞它在寂靜夜色里的吠聲。寧靜院子吠聲悠揚祥和,時光仿佛在此打了結(jié),它的留聲機刻下了天籟之音符。
狗很愛干凈,不會隨地大小便的,急時最多挨院墻方便,完事后還會趴土掩蓋。惹禍時,只要主人一做抄棍的動作,便飛快地越過土墻逃走了。跑得老遠(yuǎn),又怯怯地轉(zhuǎn)身張望,露出羞愧可憐的樣子。等判斷出主人原諒它了,便一溜煙飛過來,繞著你打轉(zhuǎn)撒歡,還不時用頭揩著你的褲管。
現(xiàn)在的大狼狗,常用于看家護院;洋狗呢,則成了寵物,吃的住的和人一般無二。這到底是社會的進步還是悲哀?!
院子的主角自然少不了雞和豬。
順著咯咯咯咯的聲音,一定可以找到雞蛋的,那炒蛋可是貴客臨門才有的一道好菜。我和弟弟淘氣,也曾偷吃過剛下的雞蛋,熱乎乎還有些腥,實在忍不住誘惑,那偷吃的感覺真好。雞是喜歡成群的,一塊兒啄食,一起聊天;有時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下子靜下來,偏著頭看和聽,可除了寂靜,或者偶爾有蝴蝶飛過,什么也沒發(fā)生。白天雞也會休息,它單腳獨立,頭反擰過去插進翅膀,就此進入休憩模式。過年時,宰兩只雞,用紅蘿卜煮,那香氣濃郁——也許喉嚨的記憶最甜蜜!
賣豬過年是鄉(xiāng)下人過年最美好的回憶,那領(lǐng)到一疊鈔票的開心無與倫比——積攢了一兩年的辛苦終于盼到了回報。
其實,豬很不衛(wèi)生,隨地大小便不說,還長得不好看。但它生病時尤其令人揪心,總得好幾個人摁住,獸醫(yī)才能把藥水?dāng)D進它的脖頸處,這時豬的叫喚讓人心麻。
某次稱豬,不留神它就掙脫了繩索,滿院子瘋跑,留下狼藉的腳印和人們的相視而笑。
它們會在我夢的院子里亂吠亂飛亂躥,但老家現(xiàn)在坍塌的院子已經(jīng)容不下,太多的蕪荒讓它們生存失去了舞臺……<br></h3> <h3> 早先院子里種了很多樹:棗樹、石榴、梨樹、柑樹、棕樹、楝樹、椿樹、柿樹……菜園里還有竹子和桔樹。樹種在院子邊上,疏密相間。老宅荒了后,沒有主人的呵護,就缺了生氣漸漸枯萎了。剩下的幾棵如老朋友般與我對視時,難忘與滄桑猛然涌現(xiàn)。
樹上圈住的是憧憬,樹下蓋住的是歡樂。
白色的梨花、淡紫色的楝花、火紅的石榴花盛開在湛藍(lán)的傘下,在童年的仰望中,生成了很多幻想與辯正的情愫。深紅的柿子、金黃的石榴、橙綠的桔子有時垂在土墻上,顯現(xiàn)出濃厚而淳樸的農(nóng)家情調(diào)。至于好吃好看的棗兒,擊落了很容易和地上的豬糞混在一起,便爬上高高的樹端,專挑那變紅的稍稍開裂的摘。當(dāng)然,碰到個頭特大的又忒紅的棗自然是忍不住先嘗幾顆。有時父母在院子里不停地喊著小心,下來時,掛在脖上的書包里便裝滿了美味。那份香甜在反復(fù)咀嚼中加深了幸福的濃度……
只是那兩棵棗樹在十多年枯死了,當(dāng)年上樹的小伙已近天命之年,他再也沒有興趣與勇氣爬樹了。
其實還有一株老桂花樹,枝繁葉茂,清香撲鼻的,神化般佇立,它的營養(yǎng)源源不斷流入了我們兄弟的血脈——那是我的外婆李桂花。
噢,對了,靠院墻的那株柿樹下,少年的我費力地從井中汲水,然后和外婆一起把水倒入洗衣池,看她反復(fù)地搓衣,聽她堅實的搗衣聲。如今井臺上落滿枯葉,神秘的井口詭異的井波閃爍著凄清的美……
西邊院墻邊的那棵棗樹下,總停憩著各色蜻蜓。黃昏時,我與弟弟躡手躡腳地過去,微張大拇指與食指,瞅準(zhǔn)了蜻蜓的尾巴,兩指一合。收獲最多的是綠蜻蜓,大個頭,很烈的,會咬你的手。其次還有黑色和蘭色蜻蜓,另外紅蜻蜓最漂亮,它往往停在水邊植物上或高樹上,很難夠得到。天抹黑時,那類褐蜻蜓聚堆低飛,我們對它沒興趣。結(jié)網(wǎng)粘蜻蜓時,還粘住了一份好奇和一顆童心。
梨樹旁有張石桌,四方形且平坦,卻沒有墩子。不午休的四個少年蹲在那兒打爭上游,一切都悄悄進行,不會影響大人們睡覺。屋前的新平新桂雙胞胎兄弟是隊伍里的主力軍,有一次農(nóng)忙,我們玩得正歡,他們兄弟猛地一扔牌翻過西邊院墻跑了,回頭才見到他們的娘怒氣沖天的臉停在院門框上…
院子熱鬧繁華,它給我的生命之河匯集多條支流,即使是現(xiàn)在,半夢半醒之間,血管里澎湃著的依然是歡樂的歌。
</h3><h3><br></h3> <h3> 夏日,一家人聚攏是最賞心的。擺好桌凳,端上菜肴,滿上燒酒——夜宴開始了。我喜歡聽他們聊天,父親嚴(yán)謹(jǐn),大哥廣博,二哥機靈,知識的鐵犁在我貧瘠的土地上肆無忌憚地開墾著。飯后父親拿著半導(dǎo)體邊聽廣播邊在院里踱步,有時還不斷扭動手腕,活動筋骨。母親收拾著碗筷,往廚房去了,高興時會哼著跑調(diào)的《牡丹之歌》。大哥有時給我們講恐怖故事,有時回房與未過門的大嫂絮情話……
月亮起來了,默默注視著千萬個這樣流淌著親情的院落。
漸漸地父親的鼾聲起,外婆的蒲扇搖落了,曾經(jīng)的文學(xué)青年二哥也進入了夢鄉(xiāng)。我舒心地靠著收音機聽廣播劇、聽歌或文學(xué)欣賞,月光攜清風(fēng)給婆娑果樹合影,墻角的蟋蟀旁若無人地練嗓子……
月影里,朦朧中有東坡居士在飲酒吟唱,他舞動的衣袖里抖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
院子很大,可裝得下一切故事;院子很老,可看見歲月的影子。
應(yīng)該是七九年的暑假,大哥帶了五六個大學(xué)同學(xué)來家住了近一個月。每天吃啥,可把媽愁壞了。幾番殺雞買肉過后,日子才向前挪動了一小步。每晚他們在院子里耍拳術(shù),大汗淋漓地弄到半夜,哼哈之聲倒成了我的伴眠曲。有兩天中午,大家伙突然吃上了鮮美的草魚和鳙魚。后來才知道那是大哥深夜領(lǐng)著他的朋友去門前池塘偷網(wǎng)的。再后來,聽說村里的干部知道此事,而他們選擇了沉默與寬容。一晃快四十年了,不知那個戴眼鏡的瘦瘦的貴溪大哥如今過得怎樣……
大家庭唯一一次合影是以柑樹為背景照的。我與弟弟蹲在前排,神情俏皮。嫂子們在中間,眾星捧月一般。具體哪一年真的想不起了,只記得母親與外婆都笑得很甜。很可惜那照片與底片都流失了,成了絕版的記憶,而記憶卻無法拷貝。
倚門翹望是父母等待對方永恒的愛的剪影。只要是有一位沒有回家,另一位必定靠著院門凝望與諦聽,在寒風(fēng)中在清涼的月光下,站成雕塑。大家都說,如果不是母親得病去世早,父親能活過八十歲,畢竟他那么豁達(dá),但一只失偶的鳥注定飛不到終點……
院子空曠遼闊,往事有條不紊并不擁擠———曬稻谷時留下的芬芳,玩游戲時呈現(xiàn)的純真,打鬧時割舍不了的親情……
院墻原先是用黃土砌成的,土上還蓋著草蓬。春天了,青草在墻頭伸腰,小鳥在墻頭覓食。冬天了,蓋上些干稻草防凍。下大雪時,稻草桿垂下長長的冰條。
幾十載的風(fēng)霜雪雨過后,土墻退出了歷史舞臺。八十年代中期,院子換成了石墻。石墻工期很長,挖土,拖石,前后長達(dá)兩月余,很多親朋好友都參與了建設(shè);再后來院子的地面鋪了水泥,還在院門東邊柿樹下打了一口水井,總之院子的建設(shè)朝著“四化”又邁進了大步。
這老房子與新院子在彼此包容下結(jié)合得很完美,在光和影的疊加中,在歲月的輪回里,煥發(fā)出異彩。
老家的院子里,播下了希望,也回放著親情。<br></h3> <h3> 院子對于我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常常陷入沉思。
肯定不僅是擺設(shè),也不局限于活動空間,應(yīng)該是一種文化和傳統(tǒng)吧。
也許是港灣。在外風(fēng)吹雨淋的,在外遭受白眼,只要一踏入院子,就仿佛進入了母親的懷抱,一個不大的地方足以讓受傷的心靈任意停泊。
或許是臉面。院子的造型風(fēng)格顯示主人的情調(diào)品位與身份?!巴ピ荷钌钌顜自S”,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啼鳥一聲庭院悄”,像似農(nóng)家小庭院,還蠻幽靜的;至于“紅磚碧瓦,古樸益顯出風(fēng)貌”〈電視劇《霍東覺》插曲中一句〉,可以肯定那是龍的傳人之精神莊園……
我想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在大詩人陶淵明的老家也肯定有這樣一座院子,他在那兒飲酒賦詩,荷鋤勞作,并留下了“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等華章……
七十多年前,在西柏坡,肯定也有這樣一家小院,毛澤東等偉人在那里與人民同甘共苦,并運籌帷幄,歷盡艱難締造了新中國,書寫了現(xiàn)代革命最壯麗的篇章!
雨中的院子里。老屋已然拆去,眼簾里粘滿了雨水,院子景深層次依舊,雖添了荒涼的外衣,但往事歷久彌新。
野草和野樹長得坦然自在,細(xì)雨和清風(fēng)撫摸著它們,沙沙作響,像一支古老的歌謠。我想,這歌謠有它的青春期,老家的院子也有它的燦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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