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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聯(lián)話

云紫

<h3>一<br><br>常被人問及如何作好對聯(lián)，每每笑而不答。非是藏珍帚之私，實是難以一言以蔽之。譬如筑臺起屋，所需土石磚瓦，檁椽梁柱，釘繩榫鉚，木匠筑工不一而足，缺一而不可成其規(guī)制。放之于聯(lián)，這一應物料人役都從書上讀后悟中得來。倘使手無片瓦只木，縱使知道何處當斧刨鑿鋸，何處當筑夯繩尺，又如何施為？巧婦無米而炊，其難可想。聯(lián)之闊大，無所不包：花鳥魚蟲，裂缺霹靂，帝王將相，稻黍稷麥。。。。。稍有不逮，便著痕跡，隱疾藏拙實實難得。放翁云：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想來不謬?；蛟S此議差可答人一問，不免大而無當，亦屬無奈。<br><br></h3> <h3>二<br><br>聯(lián)之于詩歌原本同宗同源，別無迥異。由四言而楚辭，而五言，而七言，而律絕，而詞曲，皆尊其“詩言志，歌詠情”之大旨，概莫能外。既是述說情志，此情志當有主人，我口道我心，心不能見，聞言可知。古來西席授業(yè)，文士雅集之時，常有屬對之作，或為考校，或為遣興。一出一對之間，情志須臾換了主人，情志未免茫然無措，不知所從。這兩個主人若是情志大體相和，所成聯(lián)意或可勉強周全局面，不使上下句相悖。若二人情志懸殊，所成聯(lián)意勢必魂飛魄散，甚至于骨肉剝離，委頓一地，扶將不起。偶有脫穎拔萃者，會其心，知其機，閱盡人情，洞徹隱微，然后奉律遣辭，開張鋪陳，所成聯(lián)意如出自一人之手，得渾然之妙，便稱圣手。<br>未嘗聞一詩一詞由兩人寫就者，然聯(lián)中卻獨存此局，聯(lián)之珠乎？癰乎？恐難一言以斷。忽想排設古人，若使屯田出句：楊柳岸，曉風殘月，要稼軒作對；抑或稼軒出句：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要屯田續(xù)句，兩人所出之意，該是何等趣味？一念至此，不禁啞然而笑。</h3> <h3>三<br><br>右軍《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夫欲書者，先乾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逼渌T句皆為虛描鋪陳，惟“意在筆先”一句道出要旨，作聯(lián)之法與此作書之法異曲而同工。夫意者，一聯(lián)之主帥，統(tǒng)御調度格律之清濁，辭采之簡繁，架構之張弛，嚴威森森，旗旌颯颯，司簽發(fā)號，一呼而百應，三軍各用其命，而后則敵陣可破，佳聯(lián)自成。無帥之將佐兵弁，雖是戟明甲亮，亦如稀泥散沙，土雞瓦狗，一鼓即潰。不解此中樞機者，每每望文生義，筆隨字走，汗漫潑灑毫無邊際。聯(lián)有上下片，其意唯一。聯(lián)意立后，便不可有些許相違，遣辭奉律皆當處處回護，一字一處唐突便成敗筆。常有作聯(lián)者，不解意先之法，見云而雪，見天而地，見黃鶯而紫燕?！吧岬芙蠚{,家兄塞北亡”，猶如有兵弁而無主帥，令人笑倒。若是對他人出句，當先解他人之意，立于云端，俯身而瞰，他字字句句歷歷在目，其未道<br>盡之意亦都被我一一窺破，這意他已立起，我當寫他之意。度情入理，對句或為之轉圜引申，或為之開張鋪襯，萬千景象已在胸中，風虎云龍皆為我驅使，驃姚將軍曰：此戰(zhàn)必克！</h3> <h3>四<br><br>“少加竹炭溫陳釀”，有人對：閑曬書潮避碎陰。眾皆道雋語可妙，有風人雅致。俄而，有人對：痛把花鋤葬落英。眾人皆笑：此女兒語也！待有人對出：惜折梅花插古瓶，眾人皆服，以一“惜”字白描出折梅之不忍，言外之味呼之欲出，交相夸捧，以為此句無可出其右者。獨余不以為然，笑曰：加竹炭句當是丈夫之詩，非是女兒不能飲酒，為女兒飲酒也不出此自逞之語，把花鋤句確為女兒語，與上句不和，眾人之評不謬。曬書潮句與折梅花句原亦是佳句，血脈貫通，度情入理，架構回護映襯頗得當。然亦有不足：此二對句承上句為虛承，對句和出句之意關聯(lián)不切，道出另一番情物，非為不可，只為不切。若能實承緊切，便得渾成之境，意當更勝于折梅花句。眾人有信有疑，曰：請試為對之。余曰：虛掩柴扉候故人。眾人思索良久，皆曰：信哉斯言。</h3> <h3>五<br><br>有宋一代，詞林名家輩出，煌煌可觀，其鐘磬者，如虎嘯龍吟震耳發(fā)聵；絲竹者，則小橋流水怡目會心。許是才為偏移，于詩卻懨懨不響，罕有勝作。如一人力能扛鼎，氣力用盡，曾不能持竹箸歟？沈復先生作《浮生六記》，天然世味，清嘉不飾，通篇不設沽名之巧，簡古之中人心世道縷縷可鑒。其《浪游記快》拔六記之籌，殊為不俗。終身布衣而文在名山者，千年舍先生更有其誰？其文雖可傳，詩卻鮮有可吟者。通篇載詩十數(shù)首，唯“新愁舊恨感千端，再見真如隔世難?？上Ы裣妹髟?，與誰共卷繡簾看？”一首略有詩味。其謂夢中得句：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游戲；三千里擊開滄海，便是逍遙。似有可取之處，憾亦在俗套之中，未得解脫。<br>《中山記歷》一篇載沈先生同僚寄塵先生，有句：“相看樓閣云中出，即是蓬萊島上居?！薄耙恢埕鍙綉{風信，五日飛帆駐月槎?！奔p靈于沉著之中，詩境當出先生<br>之右。以沈先生之才情光蘊詩作竟至于此，詩有別才，當作如是觀。大抵先生文心平而詩情難以破繭之故耳，如能扛鼎卻無力持箸之比。徒發(fā)此議，非是干笑，實為欽服先生文心，憾詩情不匹耳。天道有常，無物盡美，讀先生文會先生意，此議當與先生神合。</h3> <h3>六<br><br>先祖邦簡公，諱三泰，民國八年人。性量雅和聞達于鄉(xiāng)里，雖可慍可矜者而不見動容，鄉(xiāng)人呼為“老先生”。遠近數(shù)十里人家婚喪嫁娶，建房樹碑無不以延至老先生為幸。工書習柳，治易尊鄭，尤長于蠅頭小楷，一生習之不倦。瘦骨而白髯，形神矍鑠，耳聰目朗。好讀書，寒暑不易，雖耄耋之年猶不釋卷，夜夜讀書至子時，循不稍改。子孫輩憂其讀寫之勞，勸其早眠，輒笑而答曰：一日不讀，不得成眠，奈何？好讀書竟至于此，<br>“讀書是一生事”信矣。古稀誕曾自撰壽聯(lián)：無功約略可稱道，有福平生是讀書。身后遺書卷甚多，大是乾隆、嘉慶石版，門類繁博。有手寫稿四，皆親筆蠅楷，中有《古稀述懷》句:避藥多餐新韭菜，累詩小憩老槐陰?！渡砗蟆肪洌合o德澤傳人世，料有丹霞繞我墳。如今天人兩隔，云山浩渺，想見除非夢里。每每撫摹書稿而傷神，憶膝前臂上，督書課理，樁樁都來眼前，不禁潸然淚下。</h3> <h3>七<br><br>自隱侯規(guī)四聲以來，格律不獨入文，于詩更成門檻之裁度，律古緣此一筆劃開，檻內為律，檻外則為古。古風非無律，然古風之律尤近于散漫，秦謠楚歌，俚語方言，每每入詩，非不貴也，為不齊耳。沈郎齊之，教古風日漸式微，一千五百年以降，惟初唐詩家古意鏗鏘，明七子畫虎類犬，難得古味之一二。對此結局，不知泉下沈郎面色可如故乎？好在桑榆東隅，雖添足失卻了天然，卻使律排謹嚴入法度，入破多權衡，呵呵，此局，可佐沈郎一矜。聯(lián)句脫于律排，當循律排家數(shù)，拈律檢韻，使之合乎裁度，作聯(lián)者多會此意耳。然，聲有今古之別，尚古？循<br>今？持見者勢同水火冰炭，對相攻訐。循今者嚴姓某君，警語侃侃：尚古者陋矣！文章合為時而著，時人多不諳古韻，著者束手縛腳難快其意，讀者拗口撮舌難諧其聲。時人既難解，庶幾欲待古人神會耳？大類掘墓石而懸堂匾，酸腐以極也！尚古者劉君，為人篤實而口訥，不能為之辨，心下實為之忿忿。一日言及此事，余笑曰：試為君解焉，聯(lián)有三才：意、律、辭，缺一而不可稱其制。若論著者快意淋漓，當讓與散文，著者可縱橫辟闔洋洋灑灑，直抒胸臆，何為不作文而來作聯(lián)乎？若論時人多不識古韻，讀來<br>拗口，確語也。然將詩三百、辭騷吟于目不識丁者，聞者能解其意乎？聯(lián)為承古之體裁，時人多不習。此當承繼者不惟文法，更首推格律。律不媚時，仲尼高冠博帶，人嫌<br>其與時不稱，遂教仲尼西服革履領帶，美則美矣，可是圣人衣冠？今音非不可用，惟當慎用。偶述時下風意，行時下口語之辭，以今音相配原無不可，但不可為之倡領聯(lián)風、非古而是今。若因不諳古律，圖其今音之省便而薄古律，就如家貧無米，輒言“我恰厭食”一般，非不食也，是無可食也。其不獨為聯(lián)心之賊，實為文化之賊耳。劉君忍俊不禁，頜首連連，曰：然！</h3> <h3>八<br><br>《隨園詩話》載：“作古體詩，極遲不過兩日，可得佳構；作近體詩，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蓋古體地位寬余，可使才氣卷軸；而近體之妙，須不著一字，自得風流，天籟不來，人力亦無如何?！薄皡枪谏较壬裕荷Ⅲw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余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薄度碎g詞話》載“詩中體制以五言古及五、七言絕句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最下?！焙嘄S，才人也，靜安，亦才人也。以吳鉤就刀鞘，殊不合式，豈非二日所成反而為尊、十日難成反而為下乎？靜安先生此論陋矣。蓋公重“自然”之味而鄙雕鑿，一意以天真不飾為貴，原是要旨，然無拘束之體裁亙古未有，便如五古之放率者能如散文無韻之直道乎？散文之直道能如嬰兒啼哭之天然乎？嬰兒啼哭之所<br>以不能入體，為其非文也。文而有體，體有類別，類不同而其要亦不同，律、古不必有尊下之分。人各以所擅，只為狀一境耳，境已狀出，其有切與不切之分，于體裁卻無軒輊之分。千古論文者，為響其論調，每每是己而非人，強言尊下，實為陋習。滄浪言“興趣”，阮亭言“神韻”，簡齋言“性靈”，靜安言“境界”，各執(zhí)一辭，皆覺獨我能覆蓋千古，一言道盡樞機，殊不知皆一家之言，可權衡一隅，卻不足圭臬文心。劉勰《文心雕龍。宗經》述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于文，于詩，于聯(lián)，此六義能備，意思則全出焉，又何勞“興趣”“神韻”“性靈”“境界”絮絮叨叨，虛作口號?探文心幽微，以二字以概盡者，欲嘹亮以驕人，另立門戶也。以此觀之，名心確是文之痼疾也。</h3> <h3>九<br><br>東坡先生途次汝州，登鈞天臺，北望蓮花山，見此山“狀若列眉”，神格俱佳，鐘嵩毓汝，與故里蜀之峨眉形勢逼近，輒囑其弟子由曰：此山勝美，百年之身后愿棲于此。后卒于常州，子由為之歸柩于此山。子由不忍其兄孤墳凄惶，亡后亦葬于此，時稱“二蘇墳”。元至正十年，郟城縣尹楊允到蘇墳拜謁，謂“兩公之學實出其父老泉先生教也，雖眉汝之墓相望數(shù)千里，而其精靈之往來，必陟降左右。”遂置蘇洵衣冠冢于兩公冢右，“三蘇墳”之謂由此而起。無獨有偶，數(shù)年前，有人出句：天下妙文章，竟八占其三，唐宋多虧斯父子。言其父子文采斐昭，并列八家。余為之續(xù)：眼前無憾恨，算千中有幾？云山不忝大峨眉。無意此切，倒似專為三蘇墳而作。三蘇墳陵原有楣刻：青山玉瘞。配柱石聯(lián)曰：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為東坡舊句。</h3> <h3>十<br><br>有善作聯(lián)者，有善賞聯(lián)者。善作者必能賞，善賞者未必能作。蓋善作者每臨景而興起，此景知會于心，意先立起，以意貫筆，一筆叩開堂奧；善賞者非無神會，非無興騷于心，惜卻短于腕力，道說不出，描畫不成。被善作者一語道破，遂覺此意惺惺于我，淚欲奪眶。此為聯(lián)局中之兩端，一芝一蘭，都在可貴之中，猶同為賢達，伯牙善鼓，子期卻不必善鼓，如是也。然局中非惟此兩端，多有不能賞而強作者，或趨辭，或趨律，獨獨不得其意，成句后其矜得得，真如老妓戴花，令人不快。其病在不能會心，心不能會則意難立，意不能立，則筆散漫，信馬由韁，不知其所往也。雖拈須嘔心，年愈老而手愈熟，手愈熟而筆愈滑，終究難入大道，有匠氣而無匠心。又，其意不會，律之外，則專工辭藻。遣詞如選材，取樟楠而結草堂，伐楝棘而建云殿，草堂失卻雅樸，云殿失卻華美，徒費氣力，反為不稱。信作此議，或可為學聯(lián)者一警也。有齊氏奕軍者，天臺人，善賞而能作，常有佳句。如：抽身欲退足無力，對鏡才知我白頭。《詠羽毛》：未曾折翼，本質輕靈，何愁斷信無憑？遂拋去千重俗慮。向不沾塵，行蹤灑落，自認浮生一夢，亦飄然萬古云霄。皆莊雅老成，別有寄托。</h3> <h3>十一<br><br>學詩聯(lián)如倒行登山，眼底多是已經過之境，而身后之高處惟能鑿空臆想，難得真切。初到山腳，放眼看去，城郭村舍，溪流郊畝，更兼鳥鳴入耳，花香撲鼻，儼然桃源勝境，但覺老天厚我，領我至此，欣然自吟：“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再登百十丈，眼底野樹參差、林壑幽美，山風吹襟，神為之清，氣為之爽，直欲振衣高唱：“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蓋此時氣力寬猛，正欲施發(fā)，要學之心教我不得不登攀，此為用趣之故耳。及至山腰，極目巖石嶙峋，松濤起蕩，飛瀑掛壁，大江懸日，云蒸霞蔚，殊為壯觀，愜然自認已是至境，更<br>此時筋力勞頓，汗流浹背，便是一步也不想再登，“云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此用力之故耳。偶有機緣巧合者，或聽山僧度偈，或受樵子指引，循鳥道而上，雖力疲而不<br>輟，縱路斷而不餒，終至山巔，環(huán)顧周遭，天空無物，野風四起，反覺自身渺小如芥粟，兢兢之心頓生。此用心故耳?！皶斄杞^頂，一覽眾山小”，是別有寄托，虛寫其高而已。述其心境，當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當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縱使悵然，不到此者卻終難會此意。蓋因倒行，眼中之物都低于我，千古文人之相輕，都由此起焉。“高山仰止”，非用心者釋解不開。<br><br><br></h3> <h3>十二<br><br>聯(lián)有四法：曰斬，曰翻，曰含，曰駢。斬者截也，如刀斷鐵，毫不遲慢猶豫，一筆道出胸臆，貴在疾?！翱竦绞廊私杂麣?；醉來天子不能呼”是也；翻者反也，如月朔望，明暗皆在理中，卻多意外之想，貴在新?！按饲粦焐嫌?；斯人莫道世間無”是也；含者噙也，如燕銜泥，不吞不吐，情理已明，偏不直說，味得蘊藉，貴在隱?！懊剂G描京兆畫；額梅紅點壽陽妝”是也；駢者偶也，如馬并行，言別事而同其理，溫涼相當，輕重適度，貴在稱?！叭Ю锿庖粭l水；十二時中兩度潮”是也。然此四法鮮能獨立成聯(lián)，一聯(lián)中往往兼而有之，相互佐參。于其大格卻有主次之分。蓋斬法易得豪闊，翻法易得卓然，含法易得清老，駢法易得通明。斬易失于粗陋，翻易失于荒誕，含易失于曝露，駢易失于踉蹌。</h3> <h3>十三<br><br>聯(lián)之于律詩，猶如竹之于筍，原本同源同嗣，拆解不開。沈郎規(guī)四聲以下，駢句得聲韻之潤，另發(fā)一枝，是為律句，律句入詩而成律詩，此律句即為聯(lián)焉。然后人卻憑空落想，貿貿然要為聯(lián)另覓一泉源。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云：“嘗聞紀文達師言：楹聯(lián)始于桃符，蜀孟昶余慶、長春一聯(lián)最古”。譚壯飛《石菊影廬筆識》云：“考宋(應為梁）劉孝綽罷官不出，自題其門曰：‘閉門罷慶吊；高<br>臥謝公卿’。其三妹令嫻續(xù)曰：‘落花掃仍合；叢蘭摘復生’。此雖似詩，而語皆駢儷，又題于門，自為聯(lián)語之權輿矣”此二公名大，人意多信之。其外更有西晉“日下荀鳴鶴，云間陸士龍”之說，有甚至《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說云云。所謂楹聯(lián)，不過以聯(lián)語書于楹堂門戶，借用其意耳，或賀或吊，或美或刺，不書于楹堂門戶者豈獨不是聯(lián)語哉？聯(lián)用于楹，是聯(lián)之實用之一隅，不能盡涵。唐諸詩家，詩作中聯(lián)語比比皆是，有因聯(lián)語而成詩者，有緣詩而擷聯(lián)者。賈島苦吟“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句唐突京兆，后此句入《憶江上吳處士》，聯(lián)語耶？詩語耶？孟浩然吟“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令諸人擱筆，聯(lián)語耶？詩語耶？未必因不曾書于楹堂門戶而不列聯(lián)語之屬焉？竊以為，若擷其一面一線，不及其余，定強要論聯(lián)之發(fā)端，當始于沈郎規(guī)四聲后，與律詩一而二，二而一，分合而別于律詩，律詩有，而聯(lián)有矣。四聲以前，縱有聯(lián)語之似，亦當屬駢句。若要強論聯(lián)語用于楹之泉源，一網難以打盡，不宜一概而論。籍其可考者，后蜀主孟昶“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句宜為春聯(lián)之先；唐林嵩“大丈夫不食唾余，時把海濤清肺腑；士君子豈依籬下，敢將臺閣占山巔”句宜為庭堂聯(lián)<br>之先；五代吳越僧契盈“三千里外一條水；十二時中兩度潮”句宜為名勝聯(lián)之先；唐李商隱溫庭筠二公“遠比趙公，三十六年宰輔；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句宜為酬對聯(lián)之先。閑作此添足之論，難為聯(lián)之始正名耳，可佐一笑而已。</h3> <h3>十四<br><br>項羽入咸陽焚阿房宮事，歷代詩家備述盡矣，然各人座次不同，遠近橫側之所見也每每不同。張祜句：“秦地起為千載業(yè)；楚兵焚作一場灰”，是以“惜”字觀；彥謙句：“半夜素靈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是以“嘆”字觀；魯交：“項籍已飛三月火；子嬰猶醉六宮春”，是以“諷”字觀。此間宛轉至此彷佛已被道盡，料想萬千筆墨畢竟空費。獨不料羅兩峰嘿嘿冷笑踱來，吟出:“焚書早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偶得天然，不用斧鑿，洞<br>天比他人更進一步。以惜以嘆以諷者，皆與他同等座次，冷笑如兩峰者，如山瞰淵，萬千玄機都已窺透。張彥魯三公才力揖讓于兩峰否？怕是未必。張公之惜，彥公之嘆，魯公之諷皆為佳句，然自設座次未敢超邁，所得之意都落套內，此其遜于兩峰之故也。座次自設，襟懷相關，不獨才力使然。以此度想，文心之說，當為文采胸懷之化耳。</h3> <h3>十五<br><br>辭原無媸妍，達其意者即可稱善。郊辭寒如抱臂，島辭瘦不立風，不礙其風致泠泠，別有格物，為其達意之故耳。若空作悅目震耳之辭，八寶樓臺，九霄瑯玕，美則美矣，與意不切，也是空勞?！赌鲜贰份d徐昭佩作半面妝侮慢元帝，刺其眇目之疾，元帝怒而拂袖；潘玉兒作蓮花步取媚東昏，爭其捧足之寵，東昏贊而連聲。夫半面妝者，丑如燈影鬼魅，至媸也；蓮花步者，妙若洛水仙子，至妍也。然徐妃之侮元帝，潘妃之媚東昏，各稱其意，術正合心。向使徐妃作蓮花步，潘妃作半面妝，元帝贊而東昏怒，則徐潘初衷顛倒，反成可笑。楊柳芙蕖可謂清嘉，施之于烽燧干戈，卻相違也；鐘鳴鼎食可謂富貴，施之于僧廬漁村，卻相悖也。破絮陋巷可謂潦倒，施之以傲骨樂道，愈見其貴；風霜木葉可謂飄零，施之以家國離恨，愈見其悲。是故，孜孜于辭貌者，近似以貌取人，猶人之輕薄者也，詩聯(lián)同其旨趣。</h3> <h3>十六<br><br>古圣賢追祀聯(lián)大多體制規(guī)整，辭句深致工穩(wěn)，貶褒春秋，少有飛薄之語。蓋古圣賢者，史筆野論已成定義，后人追祀于墓陵祠廟者，心懷敬念，豈敢唐突俯瞰？一為公允他事，一為彰昭己才，落筆往往謹慎。勢如峨冠博帶，端坐朝堂，面相矜重。少了趣味，翻出莊嚴神肅，此拘束者，暗合墓陵祠廟之氛，亦無奈之幸耳。洛陽關林祀關帝聯(lián)：“翊漢表神功龍門并峻；扶綱伸浩氣伊水同流”；漯河召陵許慎墓饗堂聯(lián)：“考文字之本源，存古留真，誠乃儒林楷式；標詁訓之旨趣，探微索隱，允推漢學宗師”，均列此屬，與萬千文廟贊聯(lián)別無迥異。偶有靈氣彌動者，如靈石韓侯嶺韓信祠聯(lián)：“氣蓋世，力撥山，見公束手；歌大風，思猛士，為子傷懷”；鄭州城隍廟祀紀信聯(lián)：“入門溫舊史，誆楚救漢，問高祖登基時，可曾記起滎陽一幕；進廟驚新顏，正冠撣塵，看謁者叩首處，總要流下熱淚兩行”。蓋孔子，關帝，許慎，皆萬古圣賢，追祀者尊崇之至，不敢以自身入聯(lián)；韓信，紀信，一代英雄，追祀者雖恭敬已是等而下之，故敢以自身入聯(lián)“為子傷懷”且“總要流下熱淚兩行”。地步關眼界，此幽微之處，非用心者不能知也。</h3> <h3>十七<br><br>郴州地僻山深，隱昧事常有，而人多不解，是以附會狐鼠木石孽患也，孽而不可制，遂饗而敬之，由是淫祀生矣。鄉(xiāng)村多邪巫，自標堂皇曰：仙家。為人祛病消災多索錢物，不遂其意者輒恃邪術陰害之，使人生畏懼之心，挾裹入其門墻，信眾愈多而利愈豐厚。延續(xù)數(shù)百年，囂塵日上，人不能使之少息。夫曰仙曰靈者，循天道而佑生民，如佛光普照，如道義澄明，如天心德澤，其外皆邪祟耳。<br>譚秀宇，此鄉(xiāng)里人也，少時體弱多病，被邪巫所延，病不稍痊。及笄之年發(fā)宏愿立觀音寺以辟邪祟證大道，家無資財，出外務工七年，雖衣食不敢稍費，鄉(xiāng)人村鄰為秀宇善心所感，奉物奉錢者甚多，觀音寺遂合脊矣。開光前，囑余為寺門做聯(lián)，余欣然敬筆：圓光凈起，九天慈護；大道真如，一寸善行。楣額：方寸靈樞。其心可憫，其行可嘉，惟愿觀音大道能垂酬秀宇之善行，亦是天佑善道之果。秀宇者，女兒蕭儀友也。</h3> <h3>十八<br><br>“詩言志，歌永言”，文體有別，茲旨不異。浸七情六欲于數(shù)字之間，駢偶得宜，律聲相和，間架回護，寓意深遠，容濤走云飛之壯闊，見蚓跡蝸痕之隱微，是謂聯(lián)。<br>有所謂機巧聯(lián)者，殊悖此大旨，或析其字，或疊其聲，因字形而刻畫，步架構之緩急，其言志之意已被等而下矣，頗多謬而不覺，矜矜專注于此者。聯(lián)體由字而成，煉字之說自古有之，如賈閬仙之“推”，如王荊公之“綠”，皆因字而提點神韻，無此“推”，“月下門”則不蘊藉；若無此“綠”，“江南岸”則太寡淡。然單列出一“推”一“綠”，為之捻須則迂近陋也。蓋無意有形之傀儡木偶，縱使極盡工巧，遍敷粉彩，也無神魄可言。專注于字之機巧而聯(lián)者，與此木偶同。有所謂詩鐘者，以字排位，定格循式，曰：頂頷肩腰膝脛足，原為塾學啟蒙兒童屬對之法，意欲學童工其字，穩(wěn)其構。雖是此法，也須循意而敲鐘，敲之不響謂之“啞鐘”。如脛負沙袋而學飛奔之術，意欲去其沙袋后可疾奔如飛也。其術可嘉，然從未聞自縛手足而較其腳力耳。后人不解其意，為之橫拆豎斷，盤剝出離，聯(lián)必稱鐘，以此為美，忽忽成風，竟分檢出“鐘派”，教人無語。向使一個天生腳力健捷，陸地御風而走，不知脛負沙袋之術，亦被人嗤笑殘疾乎？原是啟蒙之法，若以此考校腳力，未免酸腐。此聯(lián)中兩局，不可不知，卻不可沉湎。若求神韻以外諧趣，機巧聯(lián)亦可一為，然終是游戲，難登大雅。若為字之工穩(wěn)，鐘亦可一敲，然只為習練，不足考較。懸木偶而求神韻，縛手足而考腳力，如買履鄭人，貽笑大方耳。</h3> <h3>十九<br><br>讀吳思道《藏海詩話》，可嘉處甚多，例：世傳“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以為“尋?！笔菙?shù)，所以對“七十”，老杜詩亦不拘此說。如“四十明朝是；飛騰暮景斜”，又云“羈棲愁里見，二十四回明”，乃是以連綿字對連綿數(shù)目也。以此可見工部立意對偶處。。。。。。深以為然。作聯(lián)時，斤斤拘泥于數(shù)字之駢偶，實吹毛求疵，燒玉辨瑕之舉也。<br><br></h3> <h3>二十<br><br>聯(lián)之長短句，并無難易之分。初學者，拘束于聲律，每苦于律位安排不到，搔首皺眉，難以周全。靈犀偶來，便可堆砌成五言，縱然不切，亦可差強人意。但若遭遇長句，實無辭可供堆砌，只好束手如木雞，擱筆興嘆。才力稍長，短句聲律已可信手遣排，長句已敢下籌，又耿耿于長句聲律之錯落。短句易，長句難，是此地步之語也。后來聲律益熟，更進了一步，便從意上著力，反覺長句場地寬余，閃轉騰挪，高低起伏，長橋大馬，酣暢淋漓，倒易于施發(fā)。而短句如五言者，只了了幾字，要說之語都隱含于個個字中，一字千鈞，個個唐突不得，重了失之于粗，輕了失之于浮，如蝸角中秋千，施展不<br>開，工穩(wěn)難求。長句易，短句難，是此地步之語也。大抵未入門以前，律與意每每難以兼顧，由此而發(fā)難易之嘆。律用多便熟，意卻要從讀書中得來，得兩全者即入聯(lián)之廳堂。待能窺其帳帷，回想以前種種，不禁啞然一笑，萬千甘苦都在其中。詩友李平西，年近不惑，拈筆述學詩之累，有句：“雙眉笑處休夸易；一路行來畢竟難”，以為察語，不是過來人不能道也。<br><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