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丹陽節(jié)，是鄉(xiāng)里人一年中的隆重節(jié)日。丹陽節(jié)，是我們老家大樹溝里人的叫法，書本中，城里人，叫作端陽節(jié)，或者端午節(jié)。</h3><div><br></div><div> 農(nóng)活似乎消停一些了。清明前后，栽瓜點豆。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的發(fā)芽，成長，到了仲夏之月，花花草草、各樣莊稼也像從一個小娃娃長成了十七八九的小伙子，大姑娘，該長的個子都鉚足了勁，飚高了，發(fā)壯了，綻放出了最飽滿的青春氣息。從過年到現(xiàn)在，中間雖然有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等節(jié)令，但那不是一年中的重要日子，既沒有好吃好喝，也沒有人認真地去在意?？墒?，丹陽節(jié)，那可是馬虎不得、必須慶祝，而且認真對待的節(jié)日。</div><div><br></div><div> 孩子們當然是節(jié)日的主角和寵兒。學校一般來說在這個日子都要放假，那時候既沒有各種補習班，也沒有家長、老師們的過分壓力。鄉(xiāng)里學校在丹陽節(jié)放一天假，那是約定俗成的，也是學生們早就期待著的歡樂之日。</div><div><br></div><div> 大樹溝是一個自然村，由雙插牌制高點分岔延伸出的連家坡、大樹溝，以及大樹溝插牌分岔延伸出的大樹溝與姬家山三架山和三架山夾著的兩條溝組成。我所在的莊子在中間大樹溝山的最上面，因此也叫上莊。對面是連家坡，最遠處是令人神秘敬畏的馬寒山，我們的山背后是梁背后，梁背后對面是姬家梁。大樹溝大約有四十來戶兩百多人。</div><div><br></div><div> 到了丹陽節(jié)附近，天氣已然是盛夏炎熱，而在海拔處于安定區(qū)（原定西縣）的高峰鄉(xiāng)，自然也是高高在上，獨領風騷了。前一天如果下了一場雨，丹陽節(jié)那天清晨的露水肯定是異常豐盛的，如果沒有下雨，那里涼爽的氣溫和二陰潮濕的獨特地理區(qū)域，所奉獻的露水也絕對不會少。早晨太陽還沒有從遙遠的東面山上爬出來，大樹溝的大人們便會吆喝催促著睡意朦朧的孩子們趕緊下（ha）炕，要是在平時，孩子們沒有睡醒的時候，一定會賴炕，但在丹陽節(jié)這天，那仿佛注射了興奮劑，會一個蹦子跳下炕的。那時候男孩子幾乎人人沒有褲衩子，沒有背心，粗亂地套上褶皺密布的褲子、油汗浸透的汗褟子、常年不下身的黑灰棉衣就出門了。</div> <h3> 第一件事當然是用露水洗臉。據(jù)說用丹陽節(jié)這天清晨的露水洗臉，可以清心明目，醒腦提神，讓皮膚白凈美麗，還有使頭發(fā)保持油黑發(fā)亮的特殊功效。這個習俗，大樹溝里人無論走到那里，都繼承者，享受著。麥子已經(jīng)出穗了，滿地的綠色和茁壯；豌豆長得一尺多高，葉子較寬，莖蔓嬌嫩，末端還有幾層細絲卷兒；洋芋遮住了地名，已經(jīng)到耘的時候了；甜蕎開的是紅花，苦蕎開的是白話……隨便瞅準一種莊稼或者花草，蹲下身子，兩手向中間一掬，就有多半把的甘露，由額頭到臉蛋，由耳朵到脖頸，由臉部到頭頂、后腦，反復地搓，盡情地洗，頓時覺得清涼無比，好似醍醐灌頂，一股浩然之氣從丹田彌漫到全身，一種開竅了似的清醒從大腦發(fā)散到每一個細胞。美好的一天從享受大自然的甘露開啟了。</h3><div><br></div><div> 男人們的罐罐茶今天喝得比較潦草，心不在焉地象征性喝上幾盅子，然后去下地干活。無非是拔去麥田里的稗子，扛起鋤頭耘洋芋。</div><div><br></div><div> 孩子們懷里揣上幾塊白（pai）面饃饃，手拿羊鞭趕上羊，臨走還必須帶上鏟子和?頭，這些工具是前一天和伙伴們商量好，分頭準備的，然后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了。放羊的地點就在連家坡、大樹溝、姬家山三座山的幾塊固定地方，像蕨菜屲、爛磨溝、石門砊、黃鼠溝、白土窯、大屲等，洗羊泉、神仙老奶奶的腳印、石嘴上，距離太遠，今天是肯定不去的了。把羊群趕到寬闊的山坡后，由羊兒們自由行動，挑選著去吃喜歡的嫩草?；锇閭兏善鹆私裉祗@天動地的壯事來。那就是挖櫸貍貓，學名松鼠。漫山的姹紫嫣紅，遍地的灌木野草野花。在柔軟的索索草、堅硬的石頭縫隙中尋找櫸貍貓出入的洞口。然后兩個人輪換著往深里挖，那個洞子不會太深，一般挖上三尺多深，就會挖出一窩茸毛還沒有長全，皮膚發(fā)紅，眼睛迷離，仿佛嬰兒似的小櫸貍貓來。挖出櫸貍貓時候，大家會欣喜若狂，那是丹陽節(jié)的最大禮物，是最有成就的勞動成果，比學校里獲得考試滿分還要高興。因為第二天，在教室里來自麻地灣、貢馬、官莊、牌坊、葛家寨、窯兒灣的男娃娃們都會從袖筒里、衣袋里掏出各自挖出的櫸貍貓比較、交換、炫耀，那種把櫸貍貓帶在身上，放在書包里，天天與櫸貍貓一起生活、互相作伴的學習日子要持續(xù)幾個月，直到櫸貍貓長出漂亮的長尾巴，開始咬人，再不百依百順地聽任我們侍弄，我們不得不把它們放歸田野，屬于它們的天堂為止。要是不巧，從小洞子里挖出長蟲來，那將會被嚇得半死，半天緩不過經(jīng)，緊張的心里會延續(xù)好多天，以后看見草繩都逃跑幾步。將紅滋滋的櫸貍貓娃娃仔細地裝入棉衣的插插，算是今天的大功告成，然后才有心情干別的事。</div><div><br></div><h3> 打蕨菜。蕨菜在蕨菜屲最多，在其他山山坡坡上都有。這個時候，剛透出地面一寸多長，頭部像嬰兒的小手攥在一起，胖乎乎的，還浮著一層微黃色的絨毛。莖干很嫩，一折就斷。我們出門都提著堰子，拾下的牛糞，折下達蕨菜，挖櫸貍貓的鏟子，都放在筐筐里了。</h3><div><br></div><div> 馬蓮花一簇一簇，片片莖葉有粗筷子一樣寬，根部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然后向上自然散開，中間是艷麗的花朵，蕨菜屲還有別的山坡馬蓮是大片成長的，就成為馬蓮灘。狗蹄子花在相對較干的坡上生長，細長的莖干上支撐著碩大的花骨朵，我們還會用狗蹄子花編成一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當帽子。各種帶刺的灌木品種較多，酸刺，酸溜溜，油點點，一不小心就會刮破褲子，要是刮破屁股后面，那就羞羞的了。帶刺的植物長得蓬蓬勃勃，密不透風，雖然粗礪，但卻忠厚老實地守護著各種各樣的花朵，花兒在縫隙間綻放，松鼠在樹枝間跳躍，蝴蝶刺叢中跳舞。馬齒蓋也開出漂亮的花，仙麻草會偷襲我們半裸著的黑腿，靑茭、丹參、黑婆娘（地榆）千姿百態(tài)，盡展風采。樸（piao）子（野草莓）長滿溝溝坡坡，地埂上，泉水邊，石門砊和爛磨溝的莓子（和草莓明顯不同，長在一種多年生木本職務上，果實形狀像圓頂蘑菇，油顆粒組成，味道酸甜）是最香甜的，在丹陽節(jié)它還是白色的小傘蓋。最美麗的簪簪花（野百合花），它往往開在讓人難以企及的地方，超凡脫俗，鶴立雞群，葉子比人工種植的瘦小，花瓣五片，向下卷曲，瓣瓣硬朗、嬌艷，花蕊向上，黃色的花粉襯托得紅色的簪簪花更加突出，醉人。</div><div><br></div><div> 花朵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蜜蜂是最能欣賞美麗的精靈。她是花的知音，花的伯樂，花的伙伴，花的鑒賞者，花的精華的采擷者，人間珍品的創(chuàng)造者。百合花，馬蓮花，狗蹄子花，藍雀翠花，田旋花，香薷花……高大的，嬌小的，單個的，叢生的，高貴的，普通不知名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只要的花兒，蜜蜂都會光顧，辛勤奔波，拼命吸吮那花朵的蕊粉。嗡嗡嗡，嗡嗡嗡，蜜蜂翅膀扇動的轟鳴聲響徹山谷，與蟬的鳴叫交相輝映。</div><div><br></div><div> 如果前一天下了雨，山坡草窠間還會有馬皮泡，白色滾圓，有農(nóng)村過事情的大饃饃一樣大。還有小的各種小蘑菇。</div><div><br></div><h3> 累了，乏了。趕著吃飽了草兒的羊群回家。</h3> <h3> 丹陽節(jié)的女人們是最辛苦的，那當然是為全家人準備最為期盼，最為隆重的丹陽午飯。韭菜，是自家園子里割來的；雞蛋，是莊前屋后、附近的樹林子里奔跑，吃小蟲，吃糧食的雞下的蛋；臘肉，是年前臘月里殺的年豬，專門留上兩三塊五花肉，在外表的皮上肉上摸上厚厚的一層鹽和花椒，用麻繩子穿上懸掛在房檐下，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冷凍，春天的發(fā)漲，晴天太陽的暴曬，四個多月，走過冬春夏三個季節(jié)考驗的臘肉，到丹陽節(jié)，也正式登場了。</h3><div><br></div><div> 韭菜炒雞蛋，蛋黃和蛋白糯嫩又質(zhì)感。</div><div><br></div><div> 韭菜炒臘肉，瘦肉幾乎成了肉干，特別的耐嚼，嚼在口里舍不得咽下，咀嚼半天不得不咽下的時候，咕嚕一聲很響亮，還帶下去了好多口水；以前的肥肉炒出來以后變得透明、清亮，沒有一丁點的油膩，滑滑的，柔柔的。</div><div><br></div><div> 洋芋粉、豆粉馓出來的涼粉，白亮，柔軟，切成長短、寬窄適宜的長條，澆上邊萡花熗的漿水，調(diào)上綠色的韭花、紅色的油潑辣椒，那口感也是絲綢般的滑溜。</div><div><br></div><div> 甜醅子，是莜麥做的，發(fā)酵充分，汁水半溢，舀上半碗甜醅子，兌上半碗涼開水，攪勻了，先美美地喝上山半碗甜醅子水，再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完顆粒甜醅子，大半天的辛勞過后，這是犒勞的先奏曲。</div><div><br></div><div> 還有韭餅，鮮嫩的韭菜切成小段，和上各種調(diào)料攪勻成餡，圓形的面皮上撒上厚厚的韭菜餡料，對折起來，就成半圓形的韭餅了。鍋燒得很熱了，沿著鍋坡，用磁調(diào)羹舀上幾勺清油潑下，鍋里立刻響起“哧溜”的聲音，將包好的韭餅放入油鍋，翻烙三遍，香氣立刻彌漫廚房，飄到院子里。</div><div><br></div><div> 搟了大半天的長面細細的長長的，可以吃涼面，也可以吃臊子面。</div><div><br></div><div> 肚子空了半天了，肚皮從年過后好長時間沒有填充過油和肉，口里的滋味很淡很淡了。來吧，在廳房里放上炕桌子，將所有的美味端上來，爺爺奶奶坐在炕桌子最后面，那里是上席，爸爸媽媽坐在左右兩邊，他們盤腿坐在炕上，大哥與嫂子跨在炕沿邊上，其他姐姐哥哥弟弟妹妹們站在地下，男女老少一起美美地吃，飽飽地吃，一大家子人以炕桌子為中心，圍坐在一起，吃著，喝著，聊著，笑著，給長輩碗里添菜，給娃娃們碗里加飯，大家過一個團圓、祥和、喜慶、知足、幸福，美得很的丹陽節(jié)！吃飽了，喝漲了，和富漢家的娃娃一樣了。</div><div><br></div><div> 貨郎擔在前幾天就出現(xiàn)了，銷的最快、最多、最受歡迎的是各色彩線。紅的，綠的，黃的，七色的花線都買上一些，給娃娃們手腕上系一條彩線手鐲。耳朵上抹上雄黃，可以在放羊、挖藥材的時候防止長蟲咬傷。條件好的家庭會自己縫制蝴蝶性的香包，佩戴在身上；還有艾虎，縫在衣服的肩頭。</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 <h3> 大樹溝里人的丹陽節(jié)，窮而且歡樂著幸福著的丹陽節(jié)，惦記著、回味著、難以忘卻的丹陽節(jié)。</h3><div><br></div><div> 走出大樹溝已經(jīng)多少年。以前怕別人瞧不起自己，說定西貧困，甘肅落后，自己只要出外，都要把自己的高峰人身份說成是內(nèi)官人，把定西人說成說蘭州人，把甘肅人說成陜西或者山東人，而現(xiàn)在可以坦坦蕩蕩地說自己就是大樹溝里人，是農(nóng)民的后代，是鄉(xiāng)旮旯里走出來的人。</div><div><br></div><div> 而現(xiàn)在到全國哪個地方，都敢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甘肅人，是定西人，是高峰人，是大樹溝里人。</div><div><br></div><div> 假設以后有機會到了世界哪個地方，我都敢大大方方、自信滿滿的說自己是中國人。</div><div><br></div><div> 貧窮和落后不是恥辱，自己的農(nóng)民、農(nóng)村、山區(qū)出身也不是罪過。</div><div><br></div><div> 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人為什么活著的大學時期的那個原始問題，也在尋求人從哪里，又到哪里去的最基本命題。</div><div><br></div><div> 我可以告訴所有的朋友們，我從大樹溝里來，去往該去的地方去。我找到了答案。</div><div><br></div><div> 《禮記?月令》篇中說，是月（仲夏之月）也，君子齋戒，處必掩身，毋躁。止聲色，毋或進。薄滋味，毋致和。節(jié)嗜欲，定心氣?！胂纳据罉s。又說是月也，可以居高明，可以遠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處臺榭。</div><div><br></div><div> 明天就是丹陽節(jié)了，各位朋友們，想必家家戶戶的大門上早都插好了香氣撲鼻的香柳。</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 戊戌狗年戊午月庚辰日 即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