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閱讀《紅樓夢》,談論《紅樓夢》,誰也繞不過釵黛二人。這兩位一樣風華正茂、一樣才華橫溢、一樣美麗動人的少女,在性格品行上卻又如此的不一樣。也許可以說,正是有她們兩人的存在,寶玉的情感生活才顯得那樣豐富,小說的藝術魅力才那樣引人入勝。王昆侖先生說她們兩人“一個在做人”、“一個在做詩”。而我忽然也有個感覺:她們兩個人,一個在做事,一個則在做夢。</h3> <h3> 那做夢的便是黛玉。黛玉在小說中簡直就是夢一般的存在,這位在仙界就楚楚可憐、靠神瑛侍者澆水活命的“絳仙”,之所以來到凡間,并不是像那塊“開化”的石頭一樣,在絕望之中生出了熾烈的凡心,想“造歷幻緣”。她的出發(fā)點很簡單,一是為了陪伴,因為“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我不求你“能愛我到地老到天荒”,但我定“能陪你到海角到天涯”。二是為了還情,還什么情?呵護之情。用什么還?“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彼瓦@樣夢想著自己“以淚相伴”的人生,夢想著自己“以淚還愛”的未來,夢想著自己“以淚寫情”的詩篇。也正因為這樣,她和寶玉既始終堅定著“一同走”、“在一起”的信念,但又始終痛痛悲悲、怨怨淚淚。寶玉的一個不小心,可以讓她傷心得以淚洗面、夜不能寐;寶玉的2塊舊手帕,也可以讓她激動得“神魂馳蕩”、淚雨飄飛。</h3> <h3> 那做事的便是寶釵。她之所以來到賈家,是因為“備選”入宮。然而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備選”一直沒有消息,她就和母親、哥哥一起長期呆在了賈家,而賈家也始終對他們待若上賓。在賈家期間,她也沒有閑著,一直不動聲色地做著三件事:</h3><h3> 一是人事。她很用心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人脈,讓賈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對她翹起大拇指點贊,甚至連那個幾乎人見人厭的趙姨娘都贊美她是“又展樣,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第67回)。</h3><h3> 二是家事。她不但是薛家的實際當家人,而且在鳳姐生病之際,她也被邀請和李紈、探春組成了“臨時三人組”,一起管理榮國府的內務,并顯現(xiàn)出了自己的非凡才能。</h3><h3> 三是情事。她對自己與寶玉的感情,看上去沒有黛玉那么熱烈,但她很好地贏得了王夫人特別是元春的支持,而且也適時地在寶玉看金項圈、看紅麝串和自己慰問寶玉時顯出了紅臉、露酥臂、“弄衣帶”等嬌羞之態(tài),讓寶玉那顆年輕的心靈,也因她的美麗嬌羞而不再平靜,不時地泛起青春的漣漪。</h3> <h3> 第34回,寶玉挨打養(yǎng)傷時,黛玉和寶釵先后都去探望。同樣都是探望,但所顯現(xiàn)的依然是“我們不一樣”:一個在不由自主地做夢,一個在認真努力地做事。</h3><div><br></div><div> 首先,兩個人的探望時間。寶釵是在寶玉疼痛難忍時,先于黛玉到來,當時寶玉痛得直喊“噯喲”,而襲人正在給他褪下“中衣”,察看傷情。而黛玉則是在寶玉“半夢半醒”時進來的,當時寶玉正“昏昏默默”地想著忠順府拿蔣玉菡和金釧兒投井的事,在恍恍惚惚地中,他聽到有人在身邊默泣,一睜眼,果然看到了“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的黛玉。這個場景,讓人想起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的詩詞。</div> <h3><font color="#010101"> 其次,兩個人探望時所帶來的禮物。寶釵來看望寶玉時,帶來了療傷的良藥,那可是“敷上”后“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的特效藥;隨后,更是對寶玉適時道出了“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的規(guī)勸。而黛玉來看望時,則兩手空空,她所帶來的唯一禮物,就是自己的“滿面淚光”。但,那對寶玉可是夢一般的“神藥”哪,其療效可能還要遠遠勝過寶釵的散淤藥!寶玉的老祖宗和母親也因他而“失聲大哭”、“哭個不了”,但她們的眼淚絕對沒有黛玉那樣的奇效。</font></h3> <h3> 其三,兩個人的離去。寶釵來時,寶玉的身邊有襲人在伴侍著;寶釵走時,也有襲人相送,這事情做得清清爽爽。而黛玉來時,襲人自去“櫛沐”,眾人全已“退出”;黛玉走時,也是因人打擾而悄悄“出后院而去”,簡直就是夢一樣的來去無跡。她“夢一樣的來,又夢一樣的去”,她“夢一樣的摔手,只留下夢一樣的記憶”。</h3> <h3> 其四,寶玉對兩個人探望的感覺。對寶釵的到來,寶玉感到暢快之極,在心底產(chǎn)生了“可玩可觀,可憐可敬”的感嘆。而對黛玉的到來,寶玉不但在心底生出了憐愛疼惜之情,更還有了“將身子欠起來”、“一把拉住”等親近之極的動作。寶玉這對黛玉夢一樣的情感流露,可以說是極會做人又極能做事的寶釵所企求不得的“終生之痛”。</h3> <h3> 人活著,總離不開各種事情,也不可能不做事情。為了把事情做好,該經(jīng)營的必須經(jīng)營,該茍且的總得茍且,必得努力去處理好人與己、進與退、舍與得、出與入等諸種復雜玄妙的關系。人生,也不能無夢,夢想與詩歌,可以讓一個人的人生更精彩、更有光澤。但是,詩再好,仍終歸是飄緲之詩;夢再美,仍終歸是虛幻之夢。寶釵和黛玉哪個更好?這是很多讀者都極喜歡問的一個問題。曹公的理想或許是釵黛合一的“兼美”,他在第5回中寫到,寶玉游歷太虛幻境時見到了一位仙女,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其“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她的字叫“可卿”,乳名即是“兼美”。但,讓人唏噓的是:不管是努力把事做好的寶釵,還是堅持把夢做美的黛玉,也抑或是兩者兼具的可卿,最后都如蘇軾“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的詩句一般,讓我們窺見的是,夢一樣的《紅樓》,和夢一樣的人生之悲涼。</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