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小 俊</b></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路上揀了兩條小鰱魚秧子——是運(yùn)魚苗的卡車顛簸下來的——好奇地帶回家用盆子養(yǎng)，都說活不了，竟鮮鮮地活了一夏一秋一冬。開春時(shí)，耐不住那場雪后寒，到底死了一條。撈出來要扔時(shí)，心里緊了一下，它就死了么？<br></h3><div> 卻凄凄地想起小俊。</div><div> 小俊是我兒時(shí)鄰居家王媽媽的孫子。我比他大十歲，論輩份，他喊我叔叔。</div><div> 是聽著他生下來的——他媽生他時(shí)難產(chǎn)，又是在家里生，一壁之隔地撕心裂肺地喊，是夜里，把我們?nèi)叶己靶?。媽急急披了衣服過去，我卻又睡，一覺醒來，問媽，“隔壁姐姐好了？”媽笑咪咪地說，“好了，生了，一個(gè)白白俊俊的胖小子呢！”便叫小俊。</div><div> 兩家?guī)资甑睦陷厓亨従?，處得極隨和。我不忌生冷，月子里就常去看姐姐——她與隔壁哥哥結(jié)婚時(shí)的喜床，是我這個(gè)童男子“壓”的，夫婦倆就格外喜歡我一層，從不嫌我。我看毛娃吃奶，看毛娃換尿布，看毛娃嘎嘎地哭或嘎嘎地笑。待到不叫“毛娃”叫小俊時(shí)，我就抱他玩，大人竟也放心，讓我抱了他看街。記得是夏天里——滿街地看，看老人下象棋，看小孩和爛泥，看洋柿子二分錢一斤地“估堆兒”賣，看陵園西瓜綠一道黑一道地讓人拍拍打打……最記得是看小俊奶奶擺一張涼床在門口，用井水撲涼透了，擺一碟豆子一杯酒，搖一把芭蕉扇，獨(dú)自悠悠地喝——還抽煙。</div><div> 小俊奶奶待人極和氣，坐門口喝酒時(shí)，總有人招呼——“王大媽,喝酒吶！”“有偏您——喝酒！”日日如此。即便下雨，也只不過將那床往里收一收，收在屋檐下，人坐在門里面喝，依然有人招呼。小俊媽是小學(xué)老師，待人也和氣，卻與小俊奶奶的待人和氣不一樣。譬如，我就看出，小俊媽不喜歡小俊奶奶總是坐在門口喝酒，小俊奶奶也曉得小俊媽不喜歡她總是坐在門口喝酒，卻總是坐在門口喝酒。小俊媽下班回來就從不招呼小俊奶奶，身子一偏一側(cè)進(jìn)門了。小俊奶奶也從來不讓，任她一偏一側(cè)進(jìn)門。小俊看不出來。小俊會(huì)說話了，叫“奶奶，我要吃——”他奶奶就用筷子頭沾酒讓他舔，順便用手指拈顆豆子放到我嘴里。給小俊媽看到了，就柔柔地喊我：“三子，你來，我給你買了小人書?！蔽揖捅Я诵】∵^去，一手交人，一手拿書，然后出來坐在小俊奶奶身邊看。</div><div> 小俊奶奶便和和地說：“小三子，去回家盛飯來，陪王媽媽吃?！?lt;/div><div> 小俊日復(fù)一日地長大，亦日復(fù)一日地粘我，總要我和他玩。在家里哭鬧得兇了，他爸媽就會(huì)過來或是隔著壁叫我，“三子阿叔，小俊要你呢。”我去了，小俊就不哭鬧，吃喝玩樂，都乖。</div><div> 小俊過三歲生日，他爸媽要帶他去玄武湖玩。臨出門，他爸媽齊整地過來對我媽說，“借三子半天?！眿尵诡嶎嵉靥嫖业綄W(xué)校請半天假，讓我去。我去過多少次玄武湖，都記不得了，唯這一次，憶來如昨。那梁洲櫻洲的草坪，再?zèng)]有我與小俊打滾撒歡的那一次軟和鮮嫩。</div><div> 小俊奶奶還是總坐在門口喝酒。 小俊爸媽則和小俊奶奶分開過、分開吃了——一通到底的老戶人家房子，小俊奶奶住前進(jìn)大屋子，進(jìn)出走臨街前門；小俊爸媽住后屋，進(jìn)出走背巷后門，中間一個(gè)院子共用。后門進(jìn)后門出，只是小俊常常溜進(jìn)前門里去，他媽不高興，他就來拖我，說：“三子阿叔，到你們學(xué)校玩?！蔽疑蠈W(xué)遲，九歲才讀一年級。小俊上學(xué)卻早，六歲就讀一年級，那時(shí)我在讀初二。中學(xué)小學(xué)一條路，都是小俊背好書包來喊“三子阿叔，上學(xué)去?！北阋积R去上學(xué)。初三還沒畢業(yè)，卻揀著外快似地匆匆地去當(dāng)兵。拉新兵的悶罐子車開出城，是清晨上學(xué)時(shí)辰，油然哀哀地想“小俊該來喊我上學(xué)去了?！?lt;/div><div> 一去五年。提了干回家探親，夜里到家，還是睡當(dāng)兵前睡的那張床，輾轉(zhuǎn)難眠，恍恍閃過的憶念中有小俊媽生小俊時(shí)那撕心裂肺的喊。第二天就要去找小俊玩，媽卻凄然地?cái)r住我，“不要去了，小俊沒了?！蔽翌D然心悸，臉冰涼地問怎么會(huì)沒了什么時(shí)候沒了。“是自己上吊死的，死在他奶奶屋里，有年把了，唉——”媽長嘆一聲,淚珠兒就下來了，“白白俊俊的一個(gè)好娃兒，早一分鐘看見興許還有救呢！”“怎么會(huì)呢?不可能！我不信！我怎么一點(diǎn)都不知道！”“沒敢告訴你，怕你傷心……”</div><div> 便有兩顆豆子般的淚滾到嘴邊，是咸的——如小俊奶奶當(dāng)年拈給我吃的豆子滋味。</div><div> “小俊怎么會(huì)……？”探親的日子里，我總是木木地問媽。媽總岔開去。后來見我問得癡了，就說，“這孩子心太重——他奶奶和他媽吵，干他什么事呢，倒是賭氣給大人看，就賭出這么場塌天大禍來……你不曉得，他是倒著生出來的，注定要跟長輩過不去……唉，也是他書看得多了——跟你一樣，小小年紀(jì)看起書來就迷，看迷糊了……”</div><div> 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恍恍惚惚地聽，到底也沒聽明白小俊的死因，卻清清楚楚地聽到小俊媽生小俊時(shí)那撕心裂肺的喊。</div><div> 便從此不敢——不忍到小俊出生的家里去。</div><div> 后來大拆遷，老鄰居便住散了，竟再未見到過小俊家里人，也無人再提小俊。</div><div> 如果不是小魚死，我也還真還想不起小俊。</div><div> 剩下的一條魚，沒了伴，竟傻了一樣定在水里。</div><div> </div><div> 庚午清明（1990）</div><div> 記于絨莊新村之南京</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