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原來日子可以這么過 </h3><h3> ——劉震云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意蘊及藝術(shù)特色 </h3><h3> —— 阿蒙讀后感 </h3><h3> 這部作品，如粘貼畫一樣，把許多故事并置起來，又構(gòu)成統(tǒng)一的整體。平淡的故事，民間的敘事方式，卻蘊藏著豐富的能量，給了我們可以說話“說得著”的空間。在這里，我們可以討論本書的敘事藝術(shù)，講話藝術(shù)，也可探討作品孤獨的主題，溝通的難題，還可以探討信仰的問題等等。我要講的與以上無直接關(guān)系又有關(guān)系，主要有三個方面：</h3><h3> 一、原來生活是一個怪圈 </h3><h3> 小說把生活看作一種怪圈。在人物出場安排上，以怪圈的方式展開。上半部分主人公是楊百順。但小說卻從賣豆腐的老楊開始，講他和趕車的老馬看似順暢卻不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又講了打鐵的老李給他娘做壽卻不真是要做壽的事。然后小說準(zhǔn)備講楊百順的故事了，但又突然一轉(zhuǎn)，“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于是小說寫老裴的故事。當(dāng)你正焦急到底誰是主人公的時候，楊百順終于出場了，寫他與李占奇去看羅長禮“喊喪”。有人把種方式叫出其不意又旁逸斜出。實際是中國古代說書人常用的方法。用話本的說法，叫看官不要著急，明天接著講。但接下來，還要講楊百利“噴空”的故事，等你真的要著急了之后才真正把楊百順引出來。劉震云把古典小說濃重的鋪排融入到現(xiàn)代小說之中，很好繼承了話本小說的寫法，值得提倡與學(xué)習(xí)。</h3><h3> 楊百順的經(jīng)歷也總處在怪圈之中。他與剃頭的老裴可謂生死之交，當(dāng)他走投無路要給老裴當(dāng)徒弟時，被老裴貌似合理實則瞎編的理由拒絕了；給殺豬的老曾當(dāng)了徒弟，老曾犯了腿痛病，楊百順經(jīng)過歷練可以獨擋一面了卻因亂說師娘的壞話而不得不打道回府；跟了染坊的老蔣，干得越來越好，卻因放跑了豢養(yǎng)的猴子被迫離開；在老魯?shù)闹駱I(yè)社干活，夜晚老詹給他講經(jīng)，休息不好以至于批亂了竹子，不得不滾出來，成了無業(yè)游民。不久，偶然的機(jī)會到縣政府種菜，終于有了溫飽，并與吳香香成家?？此瓶啾M甘來，卻危機(jī)重重。后來換了縣長，不需要種菜，楊百順失去了在縣政府種菜的工作，也失去了光環(huán)，便任人宰割，倪三打得他鼻青臉腫，小孩子搶光了他的饅頭，老婆與隔壁的老高出軌。在經(jīng)歷了養(yǎng)女巧玲失蹤后，孤獨地走出延津。劉震云以繁瑣的形式，繁瑣的事件，展示了楊百順的生活，也詮釋了普通人艱難的生存境遇。小說不單純追求情節(jié)曲折、事件離奇，而是通過每一個故事，每一件事在講一個道理：存在即合理。也就是說，生活本身就是怪圈，生活本身就這么繞。人世的道理恰恰在于“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所以，人生就是一種歷練，與基督教、與佛教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而在中國的無神論環(huán)境中，鬼神存而不論，生活無論多么詭異都要好好活著。</h3><h3> 二、 原來生活要行萬里路</h3><h3> 現(xiàn)在人們一直在說“詩和遠(yuǎn)方”，其實行萬里路才有詩和遠(yuǎn)方。 小說上部中心人物楊百順行了萬里路，找到了詩和遠(yuǎn)方。楊百順的名字經(jīng)歷了幾多變化，楊百順——楊摩西——吳摩西——羅長禮。名字的變化也印證了他一生的漂泊。楊百順的故事正是從他的離家出走真正開始的。在他知道了父親用假抓鬮的把戲欺騙了他之后，借著上茅房，從后墻扒出去，走了。這一走，讓他見識了社會上的方方面面，感受到了生活的如履薄冰。只因多說一句話，失去了殺豬的師傅老曾，失去了一份難得的工作；只因一份善良，看似老實可愛的猴子跑了，失去了染坊的工作；只因一份無奈，信了“主”改了名叫“楊摩西”；也只因走投無路聽老詹講經(jīng)，破殘了十一根竹子，變得走投路?！凹蕖苯o吳香香后，又成了“吳摩西”。楊百順的如一只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打知撞，一直都在路上，為了生計不斷地變換地工作，甚至每天要走三十里路。楊百順逃離了老楊，逃離了家園，成了永遠(yuǎn)在路上的人。他在小說中，是敘事的支點，串聯(lián)起史詩性質(zhì)的一部小說，但他沒有史詩中英雄般的壯舉，也沒有英雄人物的宏圖大志。在吳香香和隔壁老高私奔之后，準(zhǔn)備去“假找”，走出了延津。他只是為了尋找而尋找，為了有個交代而尋找，沒有目的沒有意義的行走，才沒有了動力。正準(zhǔn)備要返回時，“巧玲”丟了成為尋找的真正動力。新鄉(xiāng)、汲縣、開封、鄭州、洛陽、安陽是假想的地方，三個月內(nèi)卻真跑了一遍。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有所收獲。正要放棄一切尋找時，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個女聲的呼喊“洗臉吧——熱水！”，讓他找到了最初尋找的對象——吳香香與老高。本來準(zhǔn)備用牛耳尖刀宰殺他們，卻發(fā)現(xiàn)他們在處境極其艱難的困境中仍然說說笑笑，一位賣熱水給客人洗臉，一位給客人擦皮鞋。楊百順走了萬里路，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jié)的事”。從英雄人物的塑造上看，劉震云的這部小說屬于反英雄類的，是在消解復(fù)仇。楊百順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真相，找到了當(dāng)初心里就不想去找他們的真正理由。他的生活不在延津，他要走出延津。</h3><h3> 三、原來生活需要一句話</h3><h3>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本來就是一個難題，孤獨也就成為人類永恒的問題。西方文化中，基督教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人在人孤獨的時候，在需要傾訴的時候，可以去教堂，向神父向上帝傾訴，進(jìn)而得到心理的排遣。中國文化，長期以來受到的儒家思想的影響。儒家思想看重的是此岸世界，對于彼岸世界敬而遠(yuǎn)之。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維持主要靠倫理關(guān)系。所以有“天倫之樂”一說。中國人男女之間的愛情，過了日子后大多成了倫理關(guān)系，成為孩子他爸、孩子他媽，夫妻之間實際上就是親情關(guān)系。但這部小說中，倫理關(guān)系卻是不可靠的，老楊和家里的三個兒子楊百利、楊百順、楊百業(yè)關(guān)系都不親，姜龍、姜虎、姜狗三兄弟也不親。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同樣不可靠，姜虎與吳香香、楊百順與吳香香、牛愛國與龐麗娜、章楚紅與李昆等等都有各有二心。沒有了親情還有朋友，中國文化也更注重友情。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每個人都有好朋友。但是小說中，朋友關(guān)系也難維持，老楊與老馬、楊百利與牛國興、牛愛國與馮文修，也因各種誤會或某件小事變得反目或陌生。人與人之間不靠倫理關(guān)系、朋友關(guān)系維持靠什么呢？怎么生活呢？小說中一直談?wù)撘粋€話題“說得著”。似乎“說得著”就是心靈更好的溝通，楊柏順的妻子吳香香和楊百順雖然講不到一起，但和鄰居老高“說得著”；同樣，牛愛國發(fā)現(xiàn)妻子龐麗娜和自己講不到一起，卻和攝影的小蔣“說得著”；而牛愛國與妻子龐麗娜講不到一起，卻和情人章楚紅“說得著 ”。 在這里 ，“說得著 ”超越了倫理關(guān)系。然而即便是“說得著”就可靠嗎？劉震云借崔立帆的口說：“……‘說得著’，是因為她現(xiàn)在由丈夫養(yǎng)著，你就是與她說個話；等你養(yǎng)她，就成了過日子，到時候就該說過日子了。 ” 章楚紅和李昆的婚后生活也證明了這一點 ：就算現(xiàn)在“說得著”也未必永遠(yuǎn)都能“說得著”。 可見在人與人對話模式中，無論是倫理關(guān)系還是心靈關(guān)系都無法真正解決國人靈魂深處的孤獨問題。閻連科曾說“人，必須被一種精神鼓舞著，盡管他是非常悲涼的”， “我們誰也逃不了生死輪回，但不能因此就消沉下去”。牛愛國并沒有因為龐麗娜的背叛而消沉，雖然他是被迫的尋找，為了一個交代，為了一個說法。但尋找本身就有它的意義與價值。村上春樹說：“任何人一生當(dāng)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實際上找到的東西也已受到致命的損毀。 盡管如此 我們?nèi)匀焕^續(xù)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這樣做， 生之意義本身便不復(fù)存在?！?小說中，牛愛國找到了生活的真諦：她母親曹青娥說“我活了七十歲，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所有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不能挑”?！拔疫€看穿一件事，過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毙≌f中何玉芬說“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在夢中，牛愛國夢見了龐麗娜，夢見她與自己敘說八九年的生活經(jīng)歷，夢見她與自己有說不完的話，那時他感覺到“原來日子還可這么過”。因此，小說從根本上解讀了中國人生活的基本原理：生活就是一句話或者生活就需要一個理兒。</h3><h3> 阿蒙，本名王升，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赤峰學(xué)院教授、教育科學(xué)研究院副院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