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暑的清晨，清河街像被浸在滾水里的棉絮，潮得發(fā)沉。青石板路洇著昨夜的雨跡，倒映著藥材市場(chǎng)檐角耷拉的布幡，連風(fēng)都帶著黏膩的熱氣，吹過臉頰像貼了片濕棉紙。小滿走到魏記藥棧門口時(shí)，額角的汗已經(jīng)順著鬢角滑進(jìn)衣領(lǐng)，竹籃里的綠豆湯用粗布蓋著，藍(lán)印花布的紋路被水汽浸得發(fā)深，涼意從籃底透出來，沾濕了指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魏伯，我娘煮了綠豆湯，加了院里新摘的薄荷?！彼崎_虛掩的木門，后院的青石板上攤著層青白色的顆粒，圓滾滾的，被晨光鍍上層細(xì)亮的銀邊。魏伯蹲在灶臺(tái)邊，黑鐵鍋泛著焦糖色的包漿，竹鏟翻動(dòng)時(shí)帶起“沙沙”的輕響，混著檐下蟬鳴，像支在悶熱里慢慢熬的調(diào)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來得巧，剛起鍋的炒薏仁?！蔽翰逼鹕?，竹鏟上沾著淺黃的碎屑，陽光從他肩頭漏下來，在碎屑上跳成細(xì)碎的金點(diǎn)，“你外公以前總說，大暑的濕是‘粘在骨頭縫里的汗’，擦不掉，甩不脫，得靠這薏仁‘磨’著走。生薏仁是‘清道夫’，見了濕熱就追；炒過了就是‘管家’，守著脾胃慢慢收拾，性子不同，用法得跟著時(shí)節(jié)調(diào)?！?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滿放下竹籃，先在井邊掬了捧涼水洗了手——魏伯說過，碰藥材得凈手，不然汗氣會(huì)擾了藥性，才蹲到石板邊，捏起顆生薏仁。青白色的外殼帶著點(diǎn)磨砂感，捏上去硬實(shí)，像沒褪盡青澀的小珠子，湊近聞，有股淡淡的豆腥氣，混著新翻泥土的涼味。“這生的，就是您說的‘清道夫’？”她指尖輕輕掐了掐外殼，硬殼下的仁兒透著點(diǎn)青氣，“性子該是涼的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嗯，生薏仁性寒，帶點(diǎn)‘沖勁’?！蔽翰殉春玫霓踩实惯M(jìn)竹篩，熱氣裹著焦香漫開來，淺黃的顆粒在篩子里打著滾，像撒了把被陽光曬暖的碎玉，“你看這炒過的，顏色轉(zhuǎn)黃，氣也變了——生的能清濕熱，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猛，去得快，適合年輕人臉上冒痘、腳上生瘡；炒的能健脾燥濕，像灶膛里的余火，慢慢焐著，把濕氣從骨頭縫里烘出去，老人孩子脾胃弱，就得靠這個(gè)。你外公給產(chǎn)婦開方，從不用生薏仁，說‘剛生完孩子，身子像被雨泡透的柴，得用炒的溫著，才燃得起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灶臺(tái)邊堆著兩袋薏仁，一袋生的青白，像浸在水里的月光；一袋炒的淺黃，像曬透的谷穗。魏伯拿起生薏仁往鍋里倒，鐵鍋“嘩啦”一聲響，驚飛了院角石榴樹上的麻雀，撲棱棱的翅膀帶起陣熱風(fēng)。“炒薏仁得有耐心，就像熬大暑的日子，急不得。”他用竹鏟把薏仁攤平，指尖懸在鍋面上試了試溫度，“先得把鍋燒得‘不燙手’——手離鍋面半尺，能覺出熱乎氣就行?；鹛绷耍饷娼沽?，里頭還是生的，像人說話只圖嗓門大，沒嚼頭；火太慢了，炒不出焦香，濕氣得不去根，白瞎了功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徒弟拎著桶井水進(jìn)來，桶沿的水珠滴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轉(zhuǎn)眼就被暑氣蒸干?！皫煾福瑥垕鹫f她兒媳婦總覺得身子沉，像背了袋濕棉絮，是不是該用生薏仁？”他湊到鍋邊，被熱氣燙得縮了縮脖子，鼻尖卻使勁嗅著焦香，“我昨兒炒糊了半鍋，黑黢黢的，您說那還能用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糊了的扔了，留著害人?！蔽翰弥耒P翻著薏仁，顆粒碰撞的“沙沙”聲里，漸漸有了脆響，從起初的悶啞，慢慢變得清亮，像串珠子在滾動(dòng)，“炒糊的薏仁性燥，吃了準(zhǔn)上火，舌頭會(huì)發(fā)麻。你陳爺爺以前教我，炒薏仁得聽聲——生的悶，半生的‘噗噗’軟，全熟的‘嘩嘩’脆，像孩子學(xué)說話，嫩的時(shí)候含糊，長(zhǎng)大了才清亮?！彼テ鹨话殉春玫?，在手里搓了搓，碎屑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乳白的仁，帶著點(diǎn)淺黃的邊，“你看這硬度，捏著能碎，斷面不白芯，才叫炒透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滿想起母親說的，小時(shí)候外公帶她去城郊的薏仁田，綠油油的桿子頂著穗，穗子上的薏仁粒青得發(fā)亮，像串沒穿線的玉珠子。那時(shí)她總愛摘來玩，外公就蹲在田埂上，用草帽給她扇風(fēng)，說“這東西性子直，長(zhǎng)在水邊也不爛根，像山里的漢子，耐活。但再直的性子，也得懂轉(zhuǎn)彎——生著能去濕，炒了能養(yǎng)脾，就像人，年輕時(shí)敢闖，老了得會(huì)收”。現(xiàn)在才知道，這“耐活”的性子，也得靠炮制調(diào)，才能合人心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魏伯，外公怎么分辨誰該用生的，誰該用炒的？”她看著魏伯把炒薏仁裝進(jìn)陶罐，罐口用細(xì)紗布蓋著，紗布上繡著朵小小的蓮蓬，“他說‘看舌頭’，是不是有講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嗯，舌頭是脾胃的鏡子?！蔽翰檬种刚毫它c(diǎn)水，在石板上畫，先畫個(gè)胖舌頭，邊緣帶齒痕，舌尖紅得像點(diǎn)了胭脂，“這樣的是濕熱重——舌苔黃膩，舌頭像被水泡脹了，用生薏仁，配點(diǎn)荷葉，像給屋子開窗戶，讓濕熱帶出去?！庇之媯€(gè)瘦舌頭，苔薄白，中間有道裂紋，像曬裂的土地，“這樣的是脾虛濕盛——舌頭瘦，沒力氣，得用炒薏仁，加山藥、蓮子，像給漏風(fēng)的屋子糊窗戶，先把脾補(bǔ)起來，才能擋得住濕氣。你外公給人瞧病，總讓伸舌頭，說‘舌頭不騙人，比脈還直爽’?！?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擦掉水跡，指尖沾著濕泥，在陽光下泛著亮：“有年大暑，街尾的李叔渾身長(zhǎng)濕疹，癢得睡不著，舌頭黃得像抹了蜜，膩得刮不下來。你外公讓他用生薏仁煮水，加了把馬齒莧，說‘這倆是天生一對(duì)，能把濕熱從皮里拔出來’。李叔喝了七天，濕疹消了，后來總說‘陳大夫的薏仁，比藥膏管用，喝著還有股清甜味’?！?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正說著，張嬸挎著籃子進(jìn)來，籃里的茄子帶著露珠，蒂上還沾著濕泥，一看就是剛從地里摘的。“老魏，給我稱半斤炒薏仁。兒媳婦懷二胎，總說嘴里發(fā)膩，吃啥都沒味，你外公以前說這時(shí)候該吃點(diǎn)炒薏仁，順順氣?！彼匆娦M，笑著拍了拍她的胳膊，掌心的老繭蹭得人發(fā)癢，“這丫頭長(zhǎng)得真像你外公，那年他給我家老大瞧病，也是這么蹲在院里，手里捏著顆薏仁，說‘薏仁這東西，得順著性子用，才不虧待人。就像養(yǎng)孩子，不能總逼著長(zhǎng)，得順著脾性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魏伯從藥斗里舀出炒薏仁，戥子稱得平平整整，秤星在晨光里亮得像顆小星子，末了還多抓了一小把白扁豆，說“這是去年霜降收的，炒得透”：“加這個(gè)，健脾的勁更足。孕婦濕氣重，得慢慢調(diào)，像給花澆水，多了澇，少了旱。你陳大哥以前說‘孕婦用薏仁，得炒到發(fā)黃，像給孩子裹層小棉襖，才不傷胎氣’。他還說，炒的時(shí)候得想著‘這是要進(jìn)人肚子的，得干凈、得溫和’，不然炒出來的藥，帶著火氣，人受不住?！?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張嬸接過藥包，打開一角湊到鼻尖聞，焦香混著豆香漫出來，她眉眼都松了，像被熱氣熏開的花：“就是這味兒。那年我懷老大，你師父給的薏仁，也是這股香，說‘聞著香，才肯往下咽，藥得順了人心，才管用’。他還教我，煮的時(shí)候加兩顆紅棗，去去那點(diǎn)生澀，就像過日子，總得添點(diǎn)甜才熬得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頭爬到頭頂，蟬鳴更響了，像在鍋里炒得炸開的薏仁。魏伯給小滿裝了袋炒薏仁，布袋是粗麻布的，上面用藍(lán)線繡著“魏記”二字，針腳密密的：“回去讓你娘煮水，加兩顆去芯的蓮子，去去暑氣。記住，炒薏仁得嚼著吃才夠勁，每顆都得在嘴里轉(zhuǎn)三圈，像日子，得慢慢品，才嘗得出那點(diǎn)藏在焦香里的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滿走出藥棧時(shí)，暑氣裹著焦香追出來，青石板上的生薏仁被曬得發(fā)燙，顆顆都亮得像小太陽，滾圓的身子里像藏著整個(gè)夏天的光。她忽然懂了，外公說的“藥如人”，不只是說性子，更是說火候——生有生的用處，炒有炒的道理，就像大暑的熱與雨，看著矛盾，卻熬出了最豐饒的夏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路過巷口，看見小徒弟蹲在井邊，正把炒糊的薏仁埋進(jìn)土里，用石塊壓了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明年長(zhǎng)甜的”。小滿笑了，原來傳承不只是學(xué)對(duì)的，也包括認(rèn)錯(cuò)過的，就像薏仁，得經(jīng)過翻炒、篩選、丟棄，才能成最好的藥。就像人，得走過彎路，才懂得直道的珍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