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爆發(fā)了震驚世界的“珍寶島事件”?！氨睒O熊”虎視眈眈，陳兵百萬；“中國龍”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霎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插隊的地方位于北國邊陲，同外蒙接壤。中方沿著數(shù)千里長的國境線用拖拉機犁出了一條幾十米寬的“防火道”，深紅的泥土與碧綠的草原形成鮮明的對照，遠遠望去，恰似蜿蜒起伏的萬里長城，十分醒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 <p class="ql-block">它主要起兩個作用，一是明確疆域，二是防止對面的野火燒過來殃及我方草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當時邊境地區(qū)的敵特活動十分猖獗，白日里謠言四起，一到晚上花花綠綠的定時信號彈滿天亂飛，搞得人心惶惶，一夕數(shù)驚。</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1969年秋天，我插隊剛滿一年就被派到邊防民兵哨卡站崗。為了安全起見，上級規(guī)定自國境線向南二十里的我方一側(cè)人畜不得出沒。沿著東西走向的防火道，民兵哨卡一字排開，彼此間隔十幾里。在方圓上百里的范圍內(nèi)，就我們孤零零的一座蒙古包，四個基干民兵。每天夜里大家都枕戈待旦，有個風吹草動就趕緊起來抄家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記得我當時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如實地記錄了此情此景：“七寸鋼刀靴內(nèi)插，燈前獨坐把槍擦。忽聞犬吠出門望，惟見東山起月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一同站崗的兩個蒙族小伙子耐不住寂寞，經(jīng)常騎馬到十幾里地以外的牧場上與姑娘“敖包相會”，很少在崗哨過夜，平時就剩下我和一個五十多歲的蒙族老漢留守。</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大約四點來鐘的光景，我們例行巡邏歸來，給馬解下鞍驏，拉到井邊飲過水，系上三條腿的馬絆，就放它們吃草去了。我脫下厚厚的皮“得勒”（袍子），準備生火做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到門外取干牛糞的時候，不經(jīng)意朝防火道那邊瞟了一眼，心里不由“咯噔”地一下。只見金色的夕陽下十幾個騎馬挎槍的人一字排開站在遠處的山坡上，正朝我們這邊指指點點，兩只狗圍著他們上下追逐戲耍，逆光望去，恰似一幅碩大的剪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這是些什么人？敵人還是朋友? 按照慣例，我邊防軍沿線巡視通常先要到相應(yīng)管段的民兵哨卡照個面，喝杯茶，順便檢查一下工作。而這些人進入我們的防區(qū)卻連個招呼都不打，顯然有些反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急忙把老漢從蒙古包里喊了出來，問他要不要前去探個究竟。老爺子是崗哨的頭兒，蒙語叫做“達勒嘎”。他不緊不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放牧用的望遠鏡，爬在旁邊的土坡上端詳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老人沉吟了一下對我說：“哈喇朝魯，你年輕腿腳利索，先騎馬過去看看是什么情況。” 哈喇朝魯是我的蒙古名字，黑石頭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這里需要交代一句。草原上冬天穿得多，本來就行動不便。而馬背民族一旦離了雕鞍，走起路來又特別費勁。出門前他們先得徒步去把撒出去的馬抓回來，然后還要備上鞍驏，這些都需要時間。老人怕功夫大了情況有變，所以就讓我先過去偵查一下。那年我十九歲，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聞聽此言，正中下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生怕時間一長那幫人走了，也沒顧得上換皮袍、皮褲、氈靴、氈帽，胡亂披了一件草綠色的軍大衣，扣上一頂嵌著紅五星的栽絨帽子，鞍驏都沒佩，就縱身跳上光溜溜的馬背。<span style="font-size: 18px;">當時崗哨還沒配發(fā)武器，主要怕擦槍走火，引發(fā)事端。我赤手空拳，單人獨騎，一</span>抖韁繩，便朝著界樁方向猛撲了過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從崗哨到那幫人站的地方看著沒多遠，其實還有段距離，少說也得七八里地。草原的冬天出奇地冷，零下二十多度稀松平常，走迷了路被凍掉耳朵、手指、腳趾的事兒差不多年年都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一身棉衣棉褲，沒跑多遠就被寒風打透了，發(fā)熱的頭腦也開始冷靜了下來，心里不禁有點嘀咕：“看這架勢今天兇多吉少，不被擄走，也得凍個好歹?！?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思之及此，不由平添了幾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與蒼涼。</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一蹦子蹽到了山腳下，“吁”地一聲把馬勒住。前面山坡太陡，連冰帶雪的騎馬不方便，再往上就得步行了。草原上風硬，無遮無攔，樹木很難成活，連個拴馬的地方都沒有，只好把韁繩壓在了一塊大石頭下面。好在戰(zhàn)備馬都訓練有素，即使不栓也不亂跑，一聲招呼就回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地上的積雪足有兩尺來厚，我一腳深，一腳淺，還不時手足并用，奮力攀爬。頭頂上人喊、馬嘶、犬吠的聲音越來越近，聽得也越來越清楚。突然，我發(fā)現(xiàn)這幫人說得不是中國話，腦袋頓時就大了，不由暗自叫苦。但到了這個份兒上，怕是沒用了，跑也來不及了，只能小卒子過河一拱到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眼看就要爬到山頂了，我突然靈機一動，迅速地把大衣脫下來疊成一摞，摘下帽子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然后順勢一滾，繞到了山包的另一側(cè)。不知什么時候大呼小喊的聲音停了下來，四下里靜得瘆人?！斑@些家伙是撤了，還是張網(wǎng)以待？”我胡亂猜測著，心里“嘭嘭”直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但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聽天由命吧。正所謂“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我心一橫，牙一咬，“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渾身上下全是雪，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舊絨衣，下穿一條開了花的破棉褲，手里握著一本鮮紅的“毛主席語錄”，緊緊貼在左胸前，恰似一尊冰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 <p class="ql-block">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處有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外蒙軍人，其中還夾雜著碧眼黃須的“大鼻子”，看樣子象是蘇、蒙混編的巡邏隊。他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的趴著，黑洞洞的槍口全都對準那頂剛剛露頭兒，上面嵌著紅色五角星的栽絨帽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的突然現(xiàn)身，還真把這幫人嚇了一跳，一時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但他們畢竟是職業(yè)軍人，只聽“刷”得一聲，所有槍口幾乎同時轉(zhuǎn)向了我。兩只被主人用鐵鏈子緊緊拽住的大狼狗開始發(fā)了瘋似地狂吠，掙扎著朝我連撲帶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 <p class="ql-block">我雖然對這些人的身份早有預感，但畢竟還抱著一線希望?，F(xiàn)在幻想徹底破滅了，自己面對的是一群“來自北方的狼”。</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人一旦陷入了絕境反倒坦然了，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了。我挺直了腰桿，朝著對面喊話：“這里是中國的領(lǐng)土，你們是什么人？” 當時嘴巴已經(jīng)凍得有些僵硬，說話都費勁，不那么利索了。對方互相看了看，攤手聳肩，一片茫然。于是我連說帶比劃，用半生不熟的蒙語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他們面面相覷，還是沒聽懂。</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荷槍實彈的異國軍人，非法越過邊界線，深入我境內(nèi)足有三四里地，已然構(gòu)成了“武裝入侵”。他們原以為迎面飛馳而來的是個當兵的，急忙舉槍相向，張網(wǎng)以待，看樣子是想抓活的。沒想到猛地站起來個衣衫襤褸，赤手空拳，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傻小子，不由全都愣住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明火執(zhí)仗地闖入“鄰居”家里，畢竟心虛理虧，他們顯然不想擴大事態(tài)。一個軍官摸樣的人示意手下把槍收起，隨后便朝我走了過來。他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摘下帽子往上舉了舉，像是打招呼，又像是表示敬意，然后果斷地把手一揮。</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眾人見狀立即整鞍子，緊肚帶，翻身上馬，呼嘯而去，身后卷起滾滾雪浪，在天邊落日的余暉里，洋洋灑灑，五彩紛呈。<span style="font-size: 18px;">??！蒼山如海，殘陽如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