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結石不嚴重吧？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早上9點多，66歲的葉真坐在浙江醫(yī)院的一間診室中，站在身旁的中年女子程鈺涵代替她關切地向醫(yī)生追問著。<br><br>因膽囊結石導致疼痛，這天早上，程鈺涵挽著葉真到消化內科復診，先取號、繳費，接著又陪她進行肝膽B(tài)超檢查，拿取報告。<br><br>如果不是醫(yī)生們對程鈺涵的面孔很熟悉，她們的身影很容易被誤解成母女倆。<br><br>“我的心臟、肺、膽都不好，還有高血壓、痛風、哮喘……”近幾年，葉真幾乎每個月來一次醫(yī)院，有時甚至一周三次，而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斷輪換，都是程鈺涵的同事——職業(yè)陪診員。<br><br>“他們就是醫(yī)院里的活地圖。有他們在，就像有個親人在身邊，安心多了?！比昵暗囊粋€晚上，獨居的葉真在客廳摔了一跤，“右手骨折，繃帶一直綁到了脖子上，要復查拍片，一個人很無助?！痹谂笥训囊]下，葉真開始尋求陪診服務。<br><br>讀高中時，葉真的兒子就去了國外，在紐約大學MBA畢業(yè)后結婚生子，定居美國。隨后，丈夫也遷居美國，葉真則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留在杭州，成為獨居老人。<br><br>“一個人留在這，什么困難都不怕，就怕生病?！敝两?，一提起幾年前獨自進入ICU的經歷，葉真仍禁不住潸然淚下。<br><br><div>后來，在那些最迷茫、最脆弱的時刻，葉真伸手找到了“一盞燈”——職業(yè)陪診員。這些無親無故的人，比遠在美國的兒子和丈夫更清楚她面對疾病時的恐懼與疼痛。</div><div><br></div><div><b>來找陪診的人：大多為中老年“病號”</b></div> 腳蹬短跟皮鞋，身穿制服，程鈺涵帶著葉真的病歷本和就診卡在浙江醫(yī)院內嫻熟地穿梭。從業(yè)12年，晉升為億家健康服務部經理的程鈺涵早已摸清杭州多家三甲醫(yī)院的布局，特色診室是什么，怎么取號最便捷，以及最近的衛(wèi)生間在哪，她了然于胸。<br><br>程鈺涵所在的團隊有十多人，幾乎每個月要提供五六十次陪診服務。除了像葉真一樣、子女不在身邊的老人，客戶中，還有不識路的異地就醫(yī)者、不愿麻煩熟人的年輕人，以及家人因忙碌而無法陪同、行動不便的患者。<br><br>程鈺涵接觸最多的就是最后這類客戶——他們大多是40歲以上的中老年患者。他們基礎疾病多，需要定期到醫(yī)院復診，雖然和家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沒有人能抽出陪同就診的時間。<br><br>過去，陪診服務只是程鈺涵所在公司健康管理中的一個項目，但隨著市場需求的涌現，這家公司在去年底推出單項陪診服務，單次預約費用600元。<br><br>“陪診服務往往從就診前已經開始，也不僅僅是替人跑腿?！背题暫f，在了解需求后，他們會為患者推薦適合的就診醫(yī)院，預判患者需要做哪些檢查，作出相應的注意事項提醒，“比如，是否需要禁食等等”。 通常情況下，他們也會陪同患者進入相關科室，幫患者和醫(yī)生溝通，記錄醫(yī)囑；就診后，根據藥單再次同患者叮囑醫(yī)囑，提示復查復診的時間，以及后期的注意事項?！叭绻星闆r復雜的，比如慢性病較多的老年人，飲食方面有一些禁忌，我們會詳細寫下來，將文字性陪診記錄發(fā)給他們?！背题暫f。<br><br>最忙的時候，程鈺涵一天要接待三四位患者。“如果科室檢查比較順利，基本上要占據整整一天的時間，連中飯都是在醫(yī)院解決。有時還要全程站立陪同。”程鈺涵說。<br><br>由于站立和行走的時間長，程鈺涵的膝關節(jié)和腰椎都落下了毛病。但在程鈺涵看來，這份工作更辛苦的地方在于無法解決客戶的所有需求，“綠色通道和號源問題都很難。像胃腸鏡、核磁共振等檢查都要排很久的隊，這是不可控制的。如果專家號很緊張，一直預約不到，我們會想辦法在就診當天給患者加號，但有時我們也沒法解決?！?lt;br><br><b>看見脆弱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卸下偽裝</b> 成年人總是習慣將傷口包裹得嚴絲合縫，那些最疼痛、最脆弱、最纖細敏感的事情，往往不輕易外露。而某種程度上，職業(yè)陪診員的存在，打破了這道無形的防御系統。在橫沖直撞的疾病面前，他們看到了無數成年人的脆弱和恐懼，也見證了真實的人情冷暖。<br><br>七年前曾接待過的一位患者至今仍令程鈺涵難忘，那也是她第一次面對他人的絕望。<br><br>那是一個周五，一位50多歲的男士在妻子的陪同下，從金華到杭州看病。男士自認為身體很好，只是長期咳嗽，但妻子格外重視健康問題，為了讓妻子安心，他才答應來醫(yī)院做檢查。<br><br>程鈺涵成為他們的向導，陪男士到浙醫(yī)二院做了CT檢查?！爸苣┓蚱迋z先回了金華。周一，我為他們代取報告，檢查結果卻顯示肺部有結節(jié)、有擠壓、有占位、有滲出。”報告雖沒有寫明診斷結論，程鈺涵卻清楚這其實已宣告男士進入肺癌晚期，癌細胞已轉移至整個胸腔。<br><br>恐慌是程鈺涵的第一反應，“第一次有客戶檢查出這么重大的疾病。這個診斷結果在我當時的認知范圍內是很嚴重的。”緊接著，程鈺涵開始為這份報告的歸屬人心疼，緊張地不知道怎么和他張口說。<br><br>“報告出來沒？”當天，男士打電話問程鈺涵，“我感覺這是我最后一根煙了?！?lt;br><br>程鈺涵把檢查報告拍了過去。對方追問，“我是不是很不好？”<br><br>“查出有問題的人很多，但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要聽聽專家的意見。”直到掛斷電話，程鈺涵也沒有向男士提及情況有多嚴重。<br><br>后來，程鈺涵在杭州為他預約了相應專家。“在專家選擇上，我們會綜合各方面因素，比如，那種醫(yī)術很好但脾氣不太好的就不適合。專家對患者的意見太重要了。我們也提前和醫(yī)生溝通，讓他說得不要太直接，因為患者妻子很緊張?！?lt;br><br>第二次來杭就診時，男士問得很直接，“你告訴我能活多長時間就好……”身旁的妻子已泣不成聲。<br><br>“面對這種情況，我們需要去疏解和安撫他們的情緒。但當時，我自身對于腫瘤的認識也是恐懼的?！敝钡铰牭綄＜艺f“腫瘤不等于死亡”，程鈺涵才松了一口氣，“這為患者和我都給予了極大信心?！?lt;br><br>后來，男士一直在做靶向治療，程鈺涵也開始重新認識腫瘤。<br><br>程鈺涵仍時不時會接待癌癥患者，“大多是早期癌癥，其中，肺癌會比較多?！?lt;br><br>面對那些手握紅色病歷本、內心焦慮不安的患者，程鈺涵不再談癌色變，開始成為給予患者信心的那個人，“告訴他們可以把腫瘤當成慢性病去治療，可以帶瘤生存，像高血壓、糖尿病一樣終身服藥?！?lt;br><br><br> 曾經的陪診記錄。<br><br>大多時候，陪診員們服務的客戶都具備不錯的經濟實力。偶爾，也有例外。<br><br>程鈺涵對另一對來自金華的夫妻印象深刻。他們皮膚黝黑，雙手布滿皸裂，身上背著千里迢迢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一盒土雞蛋，硬要送給看診醫(yī)生，言語中透露著急切。<br><br>找到程鈺涵時，那位中年女子已在當地被確診為硬皮癥，“當地醫(yī)生說她只能再活3年?！?lt;br><br>程鈺涵將夫妻倆帶到了杭州市中醫(yī)院皮膚科。醫(yī)生看了病情后說，“我不確定你這個是不是硬皮癥。如果真的是，我保證你活30年都沒問題?！?lt;br><br>程鈺涵清晰地看見，眼淚立刻就滑過了夫妻倆的臉頰，他們連聲道著感激。<br><br>那一刻，程鈺涵對自己這份職業(yè)的認同感格外強烈，“他們的家庭情況不是很好，但有迫切的現實需求。幫助這類人群時，我能感覺到這份工作的特殊意義。”<br><br><b>尋求陪診的人：背后是兩代人的辛酸</b> 陪診服務的對象往往是老年人，但下單購買服務的人更多時候是他們的子女。<br><br>這和曾引發(fā)熱議的“網購式盡孝”似乎有相同之處：子女因身在外地或忙于工作而無法陪伴父母，便借助互聯網和其他人，傳遞對父母最基本的關懷。<br><br>在程鈺涵的印象中，對于子女沒法陪護的情況，老人的態(tài)度通常都是諒解的，“他們一般都不會明說，希望孩子陪在身邊。只想著把自己的病治好，給孩子減輕最大的負擔?！?lt;br><br>可孤獨總會在某一瞬間流露出來。程鈺涵發(fā)現，面對中老年客戶，幾乎只要耐心地聆聽，就能快速打破陌生人之間的隔閡，變得熟絡起來?！八麄儠粩嘀貜蛷娬{自己的疾病，即便醫(yī)生說沒關系，他們還是不停地在傾訴，找陪診好像只是為了找個人說一說。”程鈺涵說。<br><br>“生病肯定不是好事，但現在來醫(yī)院復診，我其實是開心的。有人一起聊聊天，比一個人悶在家里好?！笨赐暝\，葉真坐在浙江醫(yī)院的大廳內，沖程鈺涵展露出笑容。<br><br>葉真常放在嘴邊的另一句話是，“早知道就不把孩子送去那么遠的地方，把他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又能怎么樣呢？” 程鈺涵清楚，老人們心里還是希望陪在身邊的不是自己，而是子女。<br><br>前不久，程鈺涵的母親得了帶狀皰疹，全身疼痛，但平時忙著為別人陪診的她，卻沒有空陪自己的母親看病。<br><br>“我只能幫她聯系好醫(yī)院和專家，讓她自己去?！焙髞?，有一兩次，程鈺涵抽出時間陪母親去針灸科就診，70歲的母親開心得像個孩子，“在醫(yī)院里來來回回時，她一直牢牢拉著我的手，對我很依賴。”<br><br>疾病是每個人終將面對的課題，而陪診背后透露的是兩代人的辛酸無奈，以及雙向的體諒。這或許將是老齡化社會中一種低頻而又剛需的選項。<br><br>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已達2.64億，占總人口的18.70%。預計“十四五”期間，中國老年人口將超過3億人，從輕度老齡化進入中度老齡化階段。<br><br>在此背景下，老人群體的就醫(yī)問題凸顯，陪診服務引發(fā)關注?！搬t(yī)院的樓越蓋越大，各科室分得越來越細，看病檢查拿藥有時候要走好幾層，老年群體看病出行確實存在困難。”<br><br>隨著社會對健康問題的關注，以及老齡化社會的到來，程鈺涵相信，不僅是陪診員，護工、助浴師等等這類和老齡健康服務相關的職業(yè)都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因為人們追求的“不只是活得久，也要活得好、活得有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