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魯軍是一位女性。她那行伍出身的父親為表達對人民軍隊的一腔熱愛，便給長女起了這樣一個十足男性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我和魯軍是1970年被一車拉到山拖廠的。她身著當(dāng)時最時髦而又顯示身份的四個兜的綠軍裝和高腰解放鞋，個子高高的，神采飛揚，走起路來一躍一躍地極富彈力，令我好生羨慕。我們分到一個班組，住在同一宿舍。她有著紅色的背景，又善言，并寫得一手好字，頗得領(lǐng)導(dǎo)賞識，進廠不久，便當(dāng)上了車間團支部委員；而我有著一位頗有名氣的長輩，本人又天資聰慧，相貌不俗，故也被人們另眼相看。我倆惺惺相惜，投機投緣，很是親密。兩年后我調(diào)回濟寧，魯軍留在了山拖。</p><p class="ql-block"> 我回濟寧后，魯軍節(jié)假日回家時常來找我聊聊。也許她太要強，太出眾，不能見容于周圍的環(huán)境，也許周圍的環(huán)境太平庸，太瑣屑，不能見容于她，她感到孤獨、苦悶。記得我還寫了一首小詩贈她：“勸君莫要仿《陽春》，《陽春》雖佳寡知音。走鄉(xiāng)隨鄉(xiāng)人易近，孤高難得眾人心?！比欢业脑娢茨軇褡∷男?，她的精神漸漸有些不太正常了。那年春節(jié)我去看她，她神情呆呆的，全無了往日的靈氣和風(fēng)采。好好歹歹過幾年，恢復(fù)正常后她調(diào)回了濟寧，在一家工廠當(dāng)保育員。那時我太年輕，不知珍惜友誼，不知付出和給予的愉悅，只知享受眼前的友誼和快樂，后來又忙于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同魯軍漸漸斷了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她結(jié)婚了，丈夫?qū)λ诲e；聽說她生了兒子，兒子俊美活潑；聽說她兒子因生病用藥不當(dāng)癡呆了，后來又有了女兒；聽說她日子過得很艱難，業(yè)余時間同丈夫在市場上擺攤賣襪子。有一天母親買菜回來，拿出三雙襪子，說是魯軍送我的，我和丈夫、女兒一人一雙。魯軍沒有忘記我！她這種情況還想著我！我心中一熱，急急買了些禮物去市場找她，她已撤攤離去。</p><p class="ql-block"> 平平淡淡瑣瑣碎碎的生活疲沓的感情，疲沓了心，我明知她所在的廠子，可總有著工作忙、事情多、路子遠等借口，沒有認真地計劃去找她，去看她，去盡自己之力去幫幫她。她在我日常的生活、情感中沒有占據(jù)什么位置，只是在與共同的熟人聊起往事時，慨嘆一聲：魯軍，真可惜。</p><p class="ql-block"> 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別的科室談事，接到我們辦公室電話，說是有位過去的朋友在等我。我急忙趕回辦公室，一位豐滿、結(jié)實、紅光滿面的中年婦女從沙發(fā)上騰地站起來，上前抓住我的手，“雁鳴，我是魯軍呀！還記得我嗎？”怎能不記得。雖然二十幾年的歲月給她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們畢竟曾經(jīng)那么熟悉。我請她坐下，遞上一杯茶，驚奇她怎么找到我的，談話中暗暗揣測她的來意。魯軍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說早就聽說我在這里，一直想來看我，可又怕影響我工作。這回不知怎的連續(xù)三天夢到我，想起過去的友誼，迫切想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于是就找來了。</p><p class="ql-block"> 別無所圖，只為敘談友情。我為自己的世故而臉紅，開始真誠地關(guān)切起魯軍的生活，孩子的病情。</p><p class="ql-block"> 魯軍欣慰地告訴我，工廠效益還行，工資有保證。丈夫單位不景氣，下班后去蹬三輪，收入還可以。女兒很懂事，學(xué)習(xí)也不錯。前幾年兒子情況很不好，傻得不懂拉尿，往洗衣機里打雞蛋，把煤灰撒到面缸里，鬧得四鄰不安。到北京上海跑了幾家大醫(yī)院，醫(yī)生都束手無策。萬般無奈，又不甘心看著兒子這樣下去，魯軍學(xué)起了氣功，又自學(xué)了神經(jīng)學(xué)解剖學(xué)。初中畢業(yè)的她從小學(xué)生理衛(wèi)生課本學(xué)起，現(xiàn)已學(xué)到大學(xué)本科教材。每天幾次使用氣功結(jié)合醫(yī)理為兒子進行治療，不懈地堅持了幾年，兒子的病情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懂得了上廁所，知道了幫家長和鄰居干些掃地、倒垃圾、擇菜、買饅頭、收拾房間等家務(wù)活，更重要的是情感不再自閉，開始了同家人的溝通與交流，能夠講9個字的句子了。雖然智力僅為3歲小兒的水平，可不再癲狂，行為不再異常，不再危害他人。目前魯軍仍繼續(xù)鉆研醫(yī)理，摸索著如何進一步開發(fā)兒子的智力，以求孩子將來能有自立于社會的謀生能力?！拔覂鹤右幻灼吡膫€子，長得很漂亮，等有時間你一定去我家看看?！濒斳娤袼幸院⒆訛樽院赖哪赣H一樣，幸福得臉上放光。</p><p class="ql-block"> 我在一旁聽呆了。我為魯軍滿口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而折服，為魯軍自強不息的精神而震驚，為魯軍那深深的母愛而感動，為她兒子能有如此的進步而欣慰。我仿佛看到十六七歲的，身穿四個兜綠軍裝，腳著深腰解放鞋的，走路一躍一躍的魯軍的精氣神兒又回到了此時的魯軍身上。</p><p class="ql-block"> 兩天后的晚上，我同丈夫去了魯軍家。</p><p class="ql-block"> 魯軍一臉意外的驚喜，把我們讓進屋里。這是一個簡樸的工人家庭，沒有任何時新的家具用品，但收拾得比較整潔，只有高高地置放在大衣柜上的電視機，和床前一大片整齊的擺放著的鞋子，讓人感到有那么點異樣。魯軍那十七歲的兒子帶著三歲孩子般純真的笑臉對我們的來訪表示歡迎，很認真很香甜地吃下了我們送他的餅干，有些羞澀地在媽媽的提示下背誦了毛主席的“紅軍不怕遠征難”一詩。燒水壺哨響了，他急忙過去關(guān)上爐子，灌好暖瓶，又拿拖把擦干地上的水。我看到這一切真不能相信這孩子曾是個禍害鄰里的小傻子。</p><p class="ql-block"> 魯軍又叫我們到室外，看她家自己蓋的房子。這是兩間很象樣，很正規(guī)的房子，寬敞明亮。這房子是給兒子準(zhǔn)備的，女兒漸漸大了，兩個孩子住在一屋已不合適，工廠住房緊張，不可能再調(diào)大些的房子。魯軍和丈夫用一塊塊撿來的碎磚花了兩個多月時間蓋起了這兩間房子。“這都是他自己蓋的，我當(dāng)小工，一天壘一點，只是最后上頂?shù)臅r候才找人幫了一天忙。”魯軍拍拍墻壁，夸贊兒子時的那份自豪又回到她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我們要告辭了，魯軍穿上外套和我們一同出去，說是要到體育館跳一會兒舞，活動活動筋骨，放松放松精神，已經(jīng)堅持幾年了。在建筑公司當(dāng)維修工的丈夫晚飯后出去蹬三輪，要到十二點才回家。不是生活過不去，而是給兒子多攢些錢。我問這么晚了倆孩子自己在家行嗎？魯軍自豪地說，兒子每天是全家最后一個睡覺的，他要幫妹妹整好書包，檢查一遍爐灶、水管關(guān)沒關(guān)，房門鎖沒鎖，把全家的鞋子擺放整齊后再熄燈。</p><p class="ql-block"> 和魯軍道別，望著精力充沛的她騎車遠去的身影，我怔了許久。在丈夫的催促下，我慢慢走著，默默整理著思緒。魯軍是不幸的，她曾經(jīng)那么優(yōu)秀，面前是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然而一個趔趄使她跌入一條長滿荊棘的崎嶇小路，不然她現(xiàn)在一定會是另外的樣子，過著另樣的生活。魯軍又是幸福的，她有著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的追求，跌到了勇敢地站起來，靠自己辛勤勞動，改變自己的境遇，生活得充實，日子過得有心勁，時常感到成功的喜悅；她還有一位心心相印，能患難與共的丈夫，兩人攜手，再難的日子也不難過。做人如此，夫復(fù)何求！</p><p class="ql-block"> 我輕輕一聲嘆息，挽住了丈夫的胳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99年3月7日發(fā)表于</p><p class="ql-block"> 《濟寧日報》星期天刊 </p><p class="ql-block"> 濟寧女子文學(xué)專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記：今年秋季，我們老年大學(xué)鋼琴班增加了幾位新同學(xué)，其中就有魯軍。她仍是那么生機勃勃精神飽滿。她說早已退休了，衣食無憂，開始追求生活品質(zhì)，同時還學(xué)著手風(fēng)琴和太極拳。我想起她當(dāng)年的樣子，找出《工友魯軍》，征求了她的意見后發(fā)在了鋼琴班群里，讓大家了解一下這位可敬的新同學(xu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