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其實不姓劉,是受舊俗影響冠了丈夫老劉的姓,尊稱而已。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家住在赤石橋林場家屬院“磚包一塊兒”的四間南房,比起普通老百姓的土木結(jié)構(gòu)房要寬敞結(jié)實一些。劉奶奶家與我家是斜對門,住在家屬院靠東角落的兩間正房。比起南房的灰磚灰瓦來,正房則是青磚紅瓦、窗明幾凈,房間更亮堂舒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場家屬院位于赤石橋村一條東西走向長街的中段,東頭是赤石橋河,與縣城來的公路方向一致,林場就坐落在河與路的西岸。赤石橋河是沁河的支流,它洋洋灑灑由北而來、向南流去,流經(jīng)縣城奔向黃河。西頭則依次是我就讀的村小學(xué)、“文藝殿堂”戲臺、威嚴(yán)神秘的鄉(xiāng)人民政府、商品物資匱乏的供銷社和糧站、郵局以及鄉(xiāng)中學(xué)校園,再走就是連片的耕地、山嶺以及茂密的森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場家屬大院四四方方、別具一格,很寬很氣派的大門朝南敞開,寬到“解放牌”汽車可以開進(jìn)去掉頭。院子有兩個籃球場大,兩排家屬房南北對陣共二十四間房屋。離正房后墻四五米處有約十米高的土塄,每家都分配了一孔以前就挖好的地窖,放一些土豆、蘿卜等蔬菜。地窖門是用窄木條和鐵絲綁成并上了鐵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家門口東側(cè)靠墻長著兩棵大核桃樹,夏天可以在樹蔭下乘涼,秋天可以近水樓臺多打些核桃。到了雨季,由于院子北高南低,下了雨就會灌到南面滲入墻腳,導(dǎo)致我家住的屋里常年地磚生霉、陰冷潮濕。正房則不然,日照充裕、明亮暖和。當(dāng)林場場部的“黑星”和“黑豹”兩只大黑狗跟上熟人來家屬院“混食則”的時候,總能在正房人家的門口吃飽并臥在屋檐下朝陽打盹。兩只狗從來不在我家門口乞食,更不會臥在我家屋檐下??傊?,住在正房的家庭有很多物質(zhì)和生活方面的優(yōu)越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場的干部職工家庭,誰家可以住家屬院正房是有規(guī)矩的。除了正副林場領(lǐng)導(dǎo)和財務(wù)會計他們幾家可以住在正房外,或許因為劉奶奶的丈夫老劉參加工作早、資格老,雖然不屬于領(lǐng)導(dǎo)級別,但從我記事起,她老兩口就一直住在正房。我父親是林場技術(shù)員,又是外地人,不屬于高級別干部,所以我家從入住家屬院到舉家搬遷一直住在這四間南房里。從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就仰慕住在正房的家庭,并且希望父親早日當(dāng)官兒,好讓全家也能住上我朝思暮想的正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住在正房的林場領(lǐng)導(dǎo)和家屬,尤其是劉奶奶,她每天出門在外的神情舉止總帶有一股高人一等的顯擺架勢,對此我小時候曾在心底暗暗羨慕過、妒忌過,并且幻想和夢見過我家也住上了正房。但我感覺我父母從來沒有因為住在南房埋怨過什么、嫉恨過什么。在家屬院居住的十幾年里,我的家庭生活如意安穩(wěn),鄰里相處和睦融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家住的房屋是里外套間,外屋會客、做飯,里屋睡覺并收藏貴重東西。屋里打掃的非常干凈,各種家具和生活用品擺放的也很規(guī)整。在挨窗戶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圓形并且很大的透明玻璃魚缸,缸里長有兩三串身姿妙曼的翠綠色水草,養(yǎng)了五六條純紅、橘黃和紅白相間的金魚。這些金魚一天到晚搖頭擺尾、嬉戲覓食,悠然自得地與劉奶奶共度閑情逸致的愉悅時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時候的劉奶奶五十多歲,長方臉、三角眼,寬身板、背微駝,皮膚很白,個子也高,一年四季頭上戴著天藍(lán)色針織頭巾。她雙耳墜著細(xì)小銀環(huán),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佩戴兩枚不同款式的銀戒,右手腕戴著一個微雕花紋的寬邊銀鐲,左手腕戴了一塊綠閃兒熒光鏡面的手表。她隨身必帶香煙和火柴“兩件寶”,渾身煙味、傲氣十足,形象和我平時在村里見的婦女形象格格不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家屬院與劉奶奶相處的那些年里,我認(rèn)為她的裝束既有城里人的洋味兒,又自帶農(nóng)村婦女的俗氣。感覺她既不像種地的女農(nóng)民,也不像上班的女職工,更不屬于鄉(xiāng)野潑婦或是市儈女人。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將劉奶奶的身份歸結(jié)到哪一類婦女界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走路時身子有點(diǎn)斜,而且上身微微向右前傾,估計我當(dāng)時腦殼里還沒有腰椎間盤突出這個概念。她常年穿件灰色或者是棕色的中式對襟上衣,褲子是黑灰色的寬腿褲,兩只大腳板穿雙黑色手縫搭帶布鞋。據(jù)說劉奶奶從小就性格倔強(qiáng)、思想解放,不服從封建父母的管教。她五六歲時父母要給她裹腳,她用大哭大鬧和拒不吃飯的辦法抗?fàn)幍降?,終究她母親怕鬧出亂子,沒有下死手,為此劉奶奶從小沒有少挨父親的拳打腳踢。在經(jīng)歷各種苦難以后,劉奶奶更是變得心直口快,敢說敢做,愛憎分明,樂于助人。</span></p> 二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頭腦精明,心里常打小算盤。她把每天的生活方式和節(jié)奏進(jìn)行了“科學(xué)統(tǒng)籌”,日子過的有條不紊、安逸自在。劉奶奶唯一收入來自丈夫老劉的工資,她每月要把大概三四十元的“進(jìn)貢”精打細(xì)算后花銷的合情合理,不至于捉襟見肘。當(dāng)然買煙買酒和“寫禮”屬于重大開支,劉奶奶“一言堂”完全說了算,老劉手頭能有三塊五塊零花錢就不錯了。因為劉奶奶家只有老劉一個人吃供應(yīng)糧,所以她每天盤算兩口人三頓飯吃什么和如何省,蔬菜副食能不買就不買,但是劉奶奶抽煙是有講究的。她知道一個人在家該抽什么牌子的香煙,出門或是來了客人是用什么牌子的香煙待客。她每天把“好煙”和“賴煙”安排的恰到好處,不漏破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每逢左鄰右舍操辦婚喪嫁娶、生日、喬遷之類需要“寫禮”的事情,她會事前到場張羅鋪排,甚至有時喧賓奪主、出盡風(fēng)頭。但她很會出主意、想辦法,并且自告奮勇、不遺余力地幫忙干活,因此贏得家屬院每戶人家和村里近鄰對她的廣泛敬重。而且當(dāng)時相當(dāng)霸道的林場“一把手”老李回到家屬院時,經(jīng)常不明原因地想罵誰就罵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總要發(fā)火,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罵劉奶奶??傊覍僭旱娜藗?,除了劉奶奶,誰也害怕這位每天都沉著臉兇巴巴的李場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家屬院或是大街上,李場長老遠(yuǎn)看見劉奶奶就會咧開嘴笑出聲來,故意不禮貌地喊她:“劉老婆子,抽不抽煙?”論輩分李場長有時也叫她嬸兒,但劉奶奶從來不因此氣惱,接口大聲回幾句“討吃貨”、“不是圪節(jié)正經(jīng)東西”等專業(yè)嘲諷的話,對笑一番,各行其是。好像劉奶奶的身份在林場系統(tǒng)內(nèi)部能夠與李場長分庭抗禮、各霸一方。后來我才知道劉奶奶和李場長都是“五區(qū)家”,李場長逢年過節(jié)偶爾甩給她一盒上海“大前門”或是北京“禮花”煙,討她歡心、讓她享受,畢竟老鄉(xiāng)與老鄉(xiāng)有一定的地緣情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天生具備“五區(qū)”女人的潑辣和“可惡”,但她從來不沒事找事、說長道短,也不無理取鬧、欺軟怕硬。她在我們住著七八戶人家的院子里,把主持公道、打抱不平和協(xié)調(diào)鄰里關(guān)系作為一項事業(yè)來抓。劉奶奶雖然沒有太多的文化,但十分會講規(guī)勸鄰里關(guān)系的好言金句。凡是處理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事情,她一向同情弱者,支持占理的一方。劉奶奶尤其善于從各個方面做家屬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應(yīng)用各種方法、手段維護(hù)林場家屬院的內(nèi)部團(tuán)結(jié),并以自身硬實力和采取的“武裝”措施抵御了來自家屬院外部的各種侵?jǐn)_。</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有一次兩家對門的女家屬因為泔水潑在門上的事兒,在院子里互相撕扯叫罵。雖然一方是領(lǐng)導(dǎo)的老婆,但劉奶奶不管這些。她見狀立馬沖上前,用手一把一個抓住她倆的衣領(lǐng),大聲呵斥:“吵什么吵,你倆想造反?”領(lǐng)導(dǎo)的老婆翻起白眼瞟住劉奶奶說:“老劉家,你別拉偏架……”其實劉奶奶早就耳聞目睹這個女人愛欺負(fù)人,對住在她家對門的鄰居橫豎看不順眼。劉奶奶不吃她的這一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狗仗人勢”。說罷,劉奶奶撕開這個女人的手,把她推到墻角又低低說到:“不要不識抬舉,你見好就收吧?!眲⒛棠痰奈淞κ侄喂嬗行?,領(lǐng)導(dǎo)的老婆灰溜溜地溜進(jìn)自家屋里不再出來。此后,這個女人專門欺負(fù)人的事兒也就少了,她出門在外也不囂張跋扈了,見了劉奶奶就順著墻根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還有一個故事。一個從外地流落到赤石橋村,綽號叫“污犢則”的中年女人,經(jīng)常晌午或是傍晚溜進(jìn)家屬院里“拾”東西。有一年秋天午飯后大家都在歇晌,這個女人居然能“拾”到劉奶奶家鎖在地窖的半筐高平梨。正當(dāng)她偷偷摸摸在墻角往手里拎的尼龍袋子裝梨時,剛好被劉奶奶出門咳痰撞見。當(dāng)然好戲不亞于《半夜雞叫》里長工們飽揍周扒皮一樣精彩,“污犢則”哀嚎幾聲,用手一抹臉上的濃痰,鼻青臉腫地扔下她手中的“百寶囊”袋子倉皇逃竄。至此,家屬院里很少發(fā)生丟東西的事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每天滋滋地抽煙,自感幸福且陶醉其中,但她心里的苦與樂、愛與恨誰也不知。她盤腿窩在沙發(fā)上吞云吐霧的時候,好似一尊活神仙;當(dāng)她長吁短嘆、神情沮喪的時候,煙頭一地也不掃掃。她身體周遭時常煙霧繚繞并有一股誘人的煙味兒,特別是她春節(jié)那幾天抽“鳳凰”牌香煙的時候,裊裊青煙產(chǎn)生的特殊香味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不免讓我也產(chǎn)生了想偷偷抽幾口煙的念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有時抽“好煙”,也就是價格貴的。有時抽差一點(diǎn)的所謂“賴煙”。當(dāng)她為避免抽“賴煙”時嗆喉嚨,就會把一支煙的一端捏細(xì),擰在一個長長的玻璃煙咀上抽。甚至有時還撿起已經(jīng)扔掉的煙頭,把剩余的煙絲搓出來并捻成黃豆大小的圓球,按進(jìn)煙咀里點(diǎn)燃抽上一兩口。我想這肯定是老劉這個月領(lǐng)回來的工資花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赤石橋村,供銷社的大門永遠(yuǎn)對兜里有零花錢的人敞開。獨(dú)具慧眼的售貨員一眼就能認(rèn)清登門之人誰是真買東西,誰是沒錢瞎胡圪轉(zhuǎn)。只要劉奶奶一進(jìn)門,售貨員就會立馬迎上前,隔著柜臺把半個身子探出來問:“嬸兒,買什么煙?”劉奶奶急忙搖頭擺手說:“不是不是,我主要是買鹽倒醋,捎得轉(zhuǎn)轉(zhuǎn)?!眲⒛棠滩幌胱屘嗳酥浪谐闊煹牧?xí)慣,因為村里絕大多數(shù)婦女反感抽煙的女人。況且抽煙時“好活”,買煙時心疼,老劉繳的那點(diǎn)兒錢吃不住她“抖擻”。但劉奶奶買好鹽醋臨走結(jié)賬時,總要低聲和售貨員說:“拿上一盒‘芒果’煙、兩盒‘大光’煙?!笔圬泦T自然明白兩盒山西太原出品的“賴煙”是她自己抽,一盒來自河南新鄭的“好煙”是她準(zhǔn)備在關(guān)鍵時刻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抽煙熏黃的牙口說著一口純正絕倫的“五區(qū)”話。她說的一些生冷土話我聽得似懂非懂,有時也裝懂,也就是點(diǎn)點(diǎn)頭或嗯一兩聲而已,以示禮貌和尊重長輩。劉奶奶通年頭上圍著頭巾,緊緊地把花白短發(fā)包起來。據(jù)說她有見風(fēng)就頭疼的毛病,把腦袋包緊就不疼了。我偶爾還見劉奶奶喝白酒或是白葡萄酒。她經(jīng)常對人說抽煙喝酒、包治百病,特別是能治她頭疼的毛病。當(dāng)時我年齡小,也不知道她說的有沒有科學(xué)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的丈夫老劉則不抽煙不喝酒,性格溫和,膽小怕事,一雙小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但很少與人說話。他每天從林場下班回家就坐在外屋的沙發(fā)上,一聲不響地低頭貓腰,用雙手捂住一個大搪瓷缸子,心事重重、慢慢悠悠地呷茶。老劉從來不敢公開反對劉奶奶抽煙喝酒,因為劉奶奶在家是霸王。他只會偶爾在其他人笑話他是“氣管炎”的時候,說句“她就啦不成”化解尷尬。劉奶奶抽煙喝酒的時候只要心滿意足,一般不呵斥老劉。但我親眼見過幾次劉奶奶就像老子收拾兒子一樣,把老劉“神務(wù)”的六神無主、坐立不安,并不停地用手背擦拭額頭浸出的冷汗或是熱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家屬院或是大街上,劉奶奶平時對誰都笑臉相迎、主動搭腔,經(jīng)常瞇縫著三角眼,邊抽煙邊與人嘮嗑。當(dāng)她遇上不痛快的事兒、或是發(fā)脾氣的時候,劉奶奶的右眼角和右嘴角就會翹起來,干巴巴的右臉頰和夾著香煙的右手也隨之顫抖,同時會吧吧地猛抽兩口煙后從喉嚨深深吸進(jìn)胸膛,然后氣勢洶洶地快速呼出來。每說出的一句話都是咬牙切齒、斬釘截鐵,顯得十分兇狠。但她從來沒有對我兇狠過一次。正因為這樣,我認(rèn)為劉奶奶是一個好人。之所以說她是好人,首先我們?nèi)胰酥潦贾两K覺得劉奶奶心正講理,不攛掇事,不欺負(fù)人。但她每天在家對丈夫老劉的各種“霸道行徑”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是可以調(diào)和的。</span></p> 三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對我的家庭是有恩情的。因為我父親離開雁北渾源老家,從省林校畢業(yè)分配到遠(yuǎn)在沁源山區(qū)的太岳林局工作,由于路途較遠(yuǎn)、手頭拘緊就不曾多回老家。所以我就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正因如此,劉奶奶就成了我念想中的奶奶。除了我們兄弟幾個每逢春節(jié)能收到她恩賜的一角或是兩角壓歲錢外,更多的是在我父母開會出差或是加班晚歸的時候,我們起碼有個去處,有個能放書包或是喝口水的地方。我的兩個哥哥年齡大點(diǎn)了,他倆放學(xué)后可以在學(xué)校操場滾鐵環(huán)、打紙包,或是下赤石橋河里摸魚捕蝦,或是去其他不愛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家玩耍、留宿。而我膽小如鼠、靦腆害羞,尤其是傍晚放學(xué)后就飛奔家門,首先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東西給我解饞。如果恰巧我父母鎖著門不在家,我只好灰溜溜地蹭進(jìn)劉奶奶家里,靜靜地坐在玻璃窗戶旁的凳子上,雙肘架在桌子上用手托住下巴,眼神緊緊盯著我家的門,耐心等待父母歸來。當(dāng)然盯的時間太久致使雙眼發(fā)糙的時候,我也會瞟幾眼放在桌子上的魚缸。清澈的水里金魚游來游去,十分愜意。我想,我若是一條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金魚多好,不用去上學(xué)、不怕吃不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要在坐等父母回家的時候,劉奶奶就習(xí)慣性地問我在學(xué)校學(xué)了什么知識、肚子餓了沒有。當(dāng)我不好意思說餓的時候,她會講幾段關(guān)于鬼怪神仙的民間故事給我排憂解愁。每每這樣就害得我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天黑就不敢出門,非等父母回家后把我從劉奶奶家拖走或是用“好吃的”哄走。正常情況下我母親采用拖走的方式,我父親運(yùn)用哄走的辦法。劉奶奶則每次跟在后面看著我狼狽萬分或是開心的樣子回到南房后,才轉(zhuǎn)身關(guān)門睡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對我而言,母愛如河,沖刷洗禮了我的成長路程;父愛如山,深沉厚重地?fù)砦仪靶?。雖然劉奶奶與我們一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她帶給我們的愛則是融洽無間、情誼綿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由于我童年在劉奶奶的影響下過早結(jié)識了鬼怪神仙,在我年齡大了幾歲就不再害怕它們,而且還對行俠仗義、助人為樂的鬼神有了崇敬之心。我看過一本書說:鬼神是客觀存在的,它們負(fù)責(zé)維護(hù)宇宙秩序。我們每個人在冥冥之中都可能感覺這個世界還有一種神秘而無形的東西存在,好像就是哲人所說的靈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靈魂是一種非物質(zhì)東西,但是我認(rèn)為它比思想更高級,又與心靈有很大區(qū)別。靈魂與生命有關(guān)、與信仰有關(guān),其境界之高、運(yùn)算之妙和報應(yīng)之準(zhǔn),與宇宙的神秘力量息息相關(guān)。我覺得科學(xué)以及偽科學(xué)和迷信都不能更好地解釋什么是靈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家在林場家屬院住到1985年隨我父親工作調(diào)動搬到了縣城。在此之前,劉奶奶對我們?nèi)胰说母鞣N幫助與恩惠很大很多。她老人家中午幫忙做飯做家務(wù),傍晚操心拾蛋關(guān)雞窩。但是我早晨很難看到劉奶奶的身影,因為她有睡懶覺的習(xí)慣,并且家屬院的大人們都說劉奶奶好吃懶做、愛管閑事。但是我認(rèn)為,劉奶奶管的閑事都是幫助大家的好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時候應(yīng)該是與劉奶奶處的有了深厚感情,我一天不見劉奶奶的面就有所擔(dān)心。特別是每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時如果聽不到她咳咳咳的咳嗽聲,就不會放心地走出家屬院大門。從四五年級開始,我小小年記就對劉奶奶的生活甚至是生死開始操心,覺得她即可親又可憐,因為她的子女很少來看望她老兩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有一次我放學(xué)后去劉奶奶家喝水,劉奶奶看見我上衣掉了一顆扣子,于是她在用各種花花綠綠香煙外殼糊的硬紙盒里,找出一顆大致相同的四眼小扣,把針線遞給我?guī)退┖茫椭艺玖⒑人墓し蛩龔澭焖俳o我綴上。劉奶奶除了眼神不太好但雙手麻利。她一手用指尖把扣子固定在扣眼上,另一只手上下翻飛,穿針引線。當(dāng)我看著劉奶奶已經(jīng)長了老年斑的雙手和露在頭巾外的干枯白發(fā)時,心里不由得有一絲難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個年代,農(nóng)村家戶一年四季用柴火做飯。星期天我兩個哥哥就會叫上我去東溝山里拾柴。當(dāng)我敢用斧頭劈柴了,有時候下午放學(xué)回來就幫劉奶奶家劈幾根細(xì)柴,并且把柴劈的長短一致,再整整齊齊碼在她家挨我家雞窩的柴盤。有時還與劉奶奶去家屬院對面的聯(lián)合廠抬水。她老我小,每次只能抬回多半桶。那個年齡段的我,只要成功幫助劉奶奶家干一件活兒,心里就充滿了喜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當(dāng)然也有過一次較為悲催的經(jīng)歷。一年夏天,我口渴到劉奶奶家喝水,一不小心把個細(xì)瓷小碗掉在地上摔碎。咣當(dāng)一聲,我的心里拔涼拔涼,懊悔不已。但劉奶奶笑呵呵地走過來,用一只手撫在我后腦勺上,另一只手在我耳朵上“丟”了幾下,輕聲安慰道:“沒事沒事,歲歲(碎碎)平安”。唉,也不知那只碗當(dāng)時值多少錢,所以我決心更多地幫助劉奶奶家干活以彌補(bǔ)這一愧欠。并且在轉(zhuǎn)年的春節(jié)那天,我去劉奶奶家拜年時拒收她給我的二角壓歲錢。但劉奶奶把這張閃著綠幽幽亮光的誘人票子輕輕對折一下,硬是塞進(jìn)我的衣兜,沉著臉說:“俺孩你是怎啦?明明這壓歲錢和那個碗是兩回事兒,你一點(diǎn)兒大,怎心事這么重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般情況下,當(dāng)我中午或是傍晚放學(xué)在劉奶奶家坐等父母回家的時候,劉奶奶就會找?guī)讐K餅干或是烤饃給我吃,把我饑腸轆轆的肚子先填到一二分飽。當(dāng)時我想她家柜子里一定還有糕點(diǎn)糖果之類更好的食品,但雙開門柜子鎖著一把大鐵鎖,鑰匙被劉奶奶拴在腰間,估計老劉也打不開。劉奶奶除了過節(jié)或者是心情特殊好的時候,悄悄拿出一點(diǎn)她吃或者讓我吃外,平時是不會輕易往外拿的,因為那個年代稀罕好吃的東西基本上快和生命一樣寶貴。劉奶奶能多多少少給我?guī)讟映缘模⑶覐膩聿挥憛捨胰ニ?,已然超出鄰居友情成為一種親情!</span></p> 四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除了抽煙喝酒還另有嗜好,那就是到赤石橋河口店看班車。她平日無事就會盤算時間,在家對著鏡子草草打扮一下,把香煙和火柴揣進(jìn)衣兜,走出家門把頭巾箍緊,并用雙手左右交替拍打一下衣角褲腿的灰塵(其實不一定有灰塵,只是一種出門的習(xí)慣動作而已),再使勁挺一挺微駝的脊背,把雙臂胡亂劃幾圈,然后四平八穩(wěn)地走出家屬院大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走在赤石橋村又長又窄的街道上,會在眾人面前高高抬起左手腕,把頭微微昂起,咪著眼睛看著手表指針時間并讀出聲來,以此準(zhǔn)確掌握自己步伐的快慢節(jié)奏與班車到達(dá)的時間是否吻合,當(dāng)然肯定要趕早不趕晚。如果時間富裕,她就手夾香煙,輕吐煙圈,左顧右盼,并不時伴著咳嗽聲與看班車的“同行”們聊上幾句,然后悠閑地踱著八字步到了河口店看班車的固定位置坐下來,邊抽煙邊等班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們看班車的固定位置其實就是供銷社食堂門口用石頭砌成的一條長十幾米、高五十多厘米的臺階,剛好像一溜長凳。經(jīng)年累月被廣大熱衷于看班車的中老年婦女占據(jù)。看班車的男人們則無奈地站在或者蹲在武姓人家門口的一棵大核桃樹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男不跟女斗”。平時一起看班車的楊老師經(jīng)常說這句話,但他也只是低低地自言自語,從來不敢沖著看班車的婦女們說,更不敢讓劉奶奶聽到?!拔鍏^(qū)的女人又抽煙又喝酒,是母老虎、母夜叉?!?楊老師貴在有自知之明,心里說說而已,根本不敢惹火燒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奶奶星期天看班車大多會叫上我和她一起去。因為她有點(diǎn)耳聾,別人議論什么事情她聽不真切,需要我給她翻譯傳達(dá)。所以說,她平時去看班車就是圖個熱鬧,消磨一下林場家屬不用下地干農(nóng)活的休閑時光。同時也可以用慢條斯理、略帶平遙味兒的“五區(qū)”話和來自“五區(qū)”的人說幾句有關(guān)“五區(qū)”的事兒,以確保她一口純正的“五區(qū)”話不被赤石橋的“西川”話帶偏跑調(diào)甚至是被磨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來,劉奶奶隨丈夫退休回鄉(xiāng),住在離我單位五里開外的百草村。當(dāng)?shù)弥獎⒛棠痰恼煞蛉ナ篮笏?dú)自寡居、少依沒靠的消息,我憂心忡忡,百感交集。但我當(dāng)時的能力有限,只能從良心上關(guān)心劉奶奶,力所能及做一點(diǎn)小事兒幫助她。畢竟劉奶奶當(dāng)年從多方面幫助過我的家庭,所以我每年把單位發(fā)的米面糧油、白糖茶葉甚至是年畫掛歷都送到劉奶奶家里。并安頓吩咐她的生活起居,幫助她打掃遠(yuǎn)不如前的房間。不過我再也沒看見她家那個玻璃魚缸和養(yǎng)的金魚,也沒有看見她像以往一樣不停地滋滋抽煙,只是看見她的脊背佝僂了、咳嗽越來越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段時期劉奶奶每次見我上門就眼含熱淚深情地說:“輝輝(我的小名),你比俺孫子、外孫還親?!?這種情形下,往往我會笑著什么也不說,再次安慰她幾句便離開了。應(yīng)該說,我給劉奶奶的這點(diǎn)兒微薄回報,她接受的非常坦然,儼然把我當(dāng)作了她的親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來,我因工作調(diào)動少了去看劉奶奶的機(jī)會。再后來,聽說劉奶奶病逝了,但當(dāng)時沒有人及時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內(nèi)心難過了一段時間。隔了這么多年,我盤算過、糾結(jié)過,但終究沒有勇氣去百草村尋找劉奶奶的墳塋,因為我經(jīng)受不起她已經(jīng)撒手人寰、從此永訣的場面。如果我親眼看到她老人家那座蒼涼冷清的躲身之處時,我肯定會在腦海里平添痛苦,所以我更愿意將劉奶奶藏于記憶,活在心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