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山有限情無限——長短句中看蘇軾（女人篇）

魏無知

蘇軾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文學(xué)家之一，迄今為止，他給后世流傳下來了約百萬文字的策論傳記，詩詞歌賦等，可以說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他說他自己寫作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興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蔽依斫膺@句話，寫文章就是要邏輯嚴(yán)謹(jǐn)，抒發(fā)心懷，華麗自然。大文豪歐陽修說，每當(dāng)看到蘇軾的新作，他就歡樂終日。神宗皇上看了蘇東坡的文章，也常常舉箸不食，連聲說奇才。常言道，文如其人，拜讀東坡先生的文章，尤其是拜讀他作的詩詞歌賦，除了能夠強(qiáng)烈體會到他深厚的文字功底外，更能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所具備的偉大的人格魅力。 在東坡先生的生命中，充滿了傳奇的色彩。圍繞著他，有一個非常讓人羨慕，甚至是讓人眼熱的現(xiàn)象，蘇子瞻非常有女人緣，甚至說，女人在他的生命當(dāng)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他的媽媽程氏，從小就對他親授以書，教育他一定要成為一個勇敢正直的人。蘇軾后來無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在生活當(dāng)中，始終堅(jiān)持正義，堅(jiān)決不與無恥之徒，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程氏夫人的諄諄教導(dǎo)，讓他刻骨銘心。 蘇軾曾為五任皇帝出仕，幾任皇后、皇太后，都非常欣賞蘇軾，這對仕途中的蘇子瞻，幫助極大。當(dāng)年蘇軾深陷“烏臺詩案”，他的政敵拼命想置他于死地，就在神宗皇帝猶豫不決的緊要關(guān)口，仁宗皇后發(fā)了話，才挽救了蘇子瞻。 還有三位對他至關(guān)重要的女人，她們甚至已經(jīng)溶入到了他的生命之中。這三位女人，讓他的生命得以延續(xù)，讓他的生活豐富多彩，也讓他的卓越才華得以傳世。她們是他的發(fā)妻王弗，繼室王閏之，及妾王朝云等三位王姓的奇女子。 東坡先生是一個感情極其豐富的人，在他所流傳下來的文字里，對以上幾位女性，他都不吝筆墨，用了大量的贊美、感恩之詞。尤其是對他的三位妻子（王朝云雖然沒有妻子名份，但在蘇軾的晚年生活中，她已經(jīng)是東坡先生最親密的生活伴侶了），他用了大量的筆墨來贊美她們，有些文字，說他是蘸著自己的鮮血書寫而成，都毫不為過?，F(xiàn)擷取東坡先生幾首詞，來深刻體驗(yàn)一下東坡先生是如何的兒女情長，從字里行間再現(xiàn)一下東坡先生所經(jīng)歷的愛情故事。 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蘇軾與王弗小姐在家鄉(xiāng)眉山成親。這一年，蘇軾一十九歲，他的嬌妻芳齡一十六歲，她是進(jìn)士的女兒。王弗與蘇軾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她給蘇軾育有一子，卒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五月。這一年，她才二十七歲。她后來被追謚為通義君。少年新婚，且郎才女貌，實(shí)乃人生之第一大喜事。蘇軾夫婦新婚歡愉之情，從蘇軾的一首《南鄉(xiāng)子 . 集句》詞中，可以管窺一、二：寒玉細(xì)凝膚（吳融）。清歌一曲倒金壺（鄭谷）。冶葉倡條遍相識（李商隱），凈如。豆蔻花梢二月初（杜牧）。年少即須臾（白居易）。芳時偷得醉工夫（鄭邀）。羅帳細(xì)垂銀燭背（韓僵），歡娛。豁得平生俊氣無（杜牧）。 這首詞的奇特之處在于，蘇子瞻把李商隱、白居易等幾位前輩大家的詩作，各摘出了一句，集句聯(lián)成了一首《南鄉(xiāng)子》。他借用了這些文學(xué)大家的名句，極其自然地表達(dá)了此刻自己的心境。詞中飽含了他對新婚妻子的摯愛之情，詞句熱烈、大膽而不低俗，充分體現(xiàn)出了年輕蘇軾高超的文學(xué)功底，以及他率性的情感。據(jù)說這可能是蘇軾人生中填的第一首詞。奇哉！妙哉！ 宋仁宗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三月，蘇氏父子三人離家赴京趕考，來到了陪都洛陽。這是蘇軾平生第一次離開親人，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此時的洛陽，已是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吃過晚飯，蘇軾一個人在院子里散步。華燈初上，星斗滿天，絲竹飄渺，燕子歸巢。蘇子瞻仰望西南天空，不禁思念起家鄉(xiāng)的親人，思念起自己的嬌妻。他輕聲哼唱起一首《一斛珠》曲，把心中對妻子的癡情愛意，盡情地宣泄出來。且聽唱來：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自惜風(fēng)流云雨散。關(guān)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小燕子，穿花衣，請捎信兒給吾親，告訴夫人我想妻。 都說大部分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會有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此話在蘇軾夫婦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證。蘇子瞻雖聰穎異常，但他身上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diǎn)，他跟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只要聊上一杯茶的功夫，他就可以和對方推心置腹，他說他“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好人”。為此事，弟弟蘇轍沒少提醒哥哥。但對他提醒甚至警告最多的，就是他的妻子王弗。王弗常對自己年輕的丈夫說：子去親遠(yuǎn)，不可以不慎。而妻子的這些“枕邊風(fēng)”，也確實(shí)能讓心高氣傲的蘇子瞻心服口服。蘇軾敬佩自己的妻子，很多情況下對妻子都能言聽計(jì)從，其實(shí)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蘇軾一直以為王弗沒什么文化，頂多就是粗通文墨。他這么想，其實(shí)很正常，因?yàn)樵谀莻€年代，絕大多數(shù)女人是沒有機(jī)會讀書的。 蘇軾在家里寫作文章，有時遇到了一個字忘記了怎樣寫，有時或叫不準(zhǔn)一個典故的出處。當(dāng)他抓耳撓腮苦思冥想的時候，妻子走過來，提筆把字寫在字條上遞給了進(jìn)士老爺，或不經(jīng)意地把典故出處準(zhǔn)確地講了出來。這樣一來二去，蘇大才子有點(diǎn)傻眼了，原來自己的妻子不僅美麗賢惠，而且還是一個才女??！王弗沖蘇軾燦然一笑，那意思是說：小看人了吧，我是進(jìn)士的女兒??！ 宋英宗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蘇軾在鳳翔做官。有一次，夫妻兩個一起出去聽曲，樂女們演奏用的樂器叫方響，是一種很古老的樂器。樂女們用犀牛角槌敲擊玉板，演奏的《涼州》曲，煞是悅耳動聽。王弗借機(jī)給蘇軾講“方響躍塘“的傳說，告誡丈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蘇軾又一次深深地被自己年輕妻子的睿智而折服。 他一時興起，哼唱出一首《浣溪沙 . 方響》曲，一方面贊嘆大自然的瑰麗神奇，一方面對自己的嬌妻大加贊賞。且聽他唱來：花滿銀塘水漫流。犀槌玉板奏《涼州》。順風(fēng)環(huán)佩過秦樓。遠(yuǎn)漢碧云輕漠漠，今宵人在鵲橋頭。一聲敲徹絳河秋。后來，蘇軾在為亡妻作的墓志銘中這樣寫道：始知其敏而靜也。嗚呼！于無聲處，情真意切！ 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五月，發(fā)妻卒。這對于正值而立之年的蘇軾來說，無疑是天塌地陷之災(zāi)。葬禮后，當(dāng)看著幼小的兒子，因?yàn)槭寢尪淇蓿窒氲阶约菏燮?，將會永無所依怙，蘇軾不禁痛斷肝腸。是夜無月，對著三柱殘香，他為亡妻自創(chuàng)了一首《翻香令》曲，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該詞牌曲是宋詞史上唯一的一首詞。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余熏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金爐猶暖，余熏還在。對發(fā)妻的思念，如沉香氤氳，永遠(yuǎn)！永遠(yuǎn)！ 十年后，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蘇軾在密州作知州。乙卯正月二十日夜，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心里像壓了一塊千鈞巨石，有點(diǎn)透不過氣來，他似乎聞到了一絲沉香味，朦朧中，他好像看到妻子王弗，正裊裊向自己走來。妻子手撫著自己的頭，眼淚刷刷地流淌下來。她朱唇顫抖，輕啟皓齒，好像在說：“相公啊，你還不到40歲啊，怎么就鬢發(fā)如霜，為妻好心疼啊！你想我嗎？”蘇軾大驚，伸手去拉妻子，卻哪里有王弗，乃南柯一夢。蘇軾知道亡妻在九泉之下，還時刻惦記著自己，而我蘇子瞻又何嘗不日夜思念發(fā)妻你哪？ 蘇軾胸中氣血翻騰，淚如雨下，思如泉涌，一首《江城子》，噴薄而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嗚呼！有聲當(dāng)徹天，有淚當(dāng)徹泉！后人評該曲為千古第一悼亡詞！ 蘇軾與王弗是自由戀愛，這在北宋年間，還是很罕見的。青年蘇軾曾在王弗父親王進(jìn)士的書院里讀書。王進(jìn)士的書院，緊挨著岷江，江邊有一處丹巖赤壁，壁下有一泓綠水，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水池，水池中有魚兒。這些魚兒平時都躲在石頭縫里，只要有人一拍手，魚兒立刻就游了出來，大小魚兒擠在一起，在水中歡騰跳躍，攪得池如水沸。這一天，王進(jìn)士心血來潮，他讓他的學(xué)生們給這個水池起個名字，然后寫在紙條上呈現(xiàn)給他。此刻身在后宅閨中的王弗，聽到爸爸讓他的學(xué)生們給水池起名字，她也來了興致。她略一思索，就想好了一個名字，提筆把名字寫在紙條上，折疊好，馬上讓一個侍女拿出去送給了爸爸。王進(jìn)士從收上來的一大堆的紙條里，看到有兩張紙條都寫著同樣的名字，叫做“喚魚池”，這令他眼前一亮。而更讓他興奮的是，一張紙條上的字，筆劃遒勁有力，而在另一張紙條上，字跡娟秀端莊。王進(jìn)士太熟悉這筆跡了，他不禁捻須大笑。原來這兩個人啊，一個是他的得意門生蘇軾，另一個是他的掌上明珠，女兒王弗。王弗小姐非常傾慕蘇軾的才華，其實(shí)早就對他心生漣漪。蘇軾由于天天出入王進(jìn)士書院，偶爾也與王大小姐隔窗相望，也早已對她心生愛意。兩人同時起了“喚魚池”這個名字，這讓月下老心領(lǐng)神會，月下老適時拋出了一根紅線，把兩個年輕人的心，一下子就緊緊地拴在了一起。喚魚池，喚來了蘇軾和王弗的愛情。兩人一起度過的十一年的甜蜜生活，用魚水之親來形容，則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了。心靈相通，心心相?。?lt;/p>蘇軾與王弗的愛情，自然而熱烈。 王弗辭世后的第二年，蘇軾的父親蘇洵也駕鶴西去。蘇軾、蘇轍兄弟倆把父親的靈柩運(yùn)回了家鄉(xiāng)眉山，并在家里為父親守孝。王弗的靈柩也一同運(yùn)回了眉山。在守孝期間，在蘇軾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第二位王姓女子，一個隨后成為了他的繼室夫人，并陪伴他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二十七娘，后蘇軾為她取名王閏之。王閏之是王弗的親堂妹，在她成為蘇夫人的這一年，她芳齡二十歲，比蘇軾小十一歲。當(dāng)二十七娘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了堂姐夫蘇軾，原來狀元郎長得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的二十七娘，對自己的堂姐夫，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敬意。二十七娘也是出身于進(jìn)士家庭，初通文墨，長得雖然沒有堂姐那么漂亮，但也容貌端莊，舉止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閨秀。年方及笄，但她卻謝絕了所有登門求婚者，在她的心中，她似乎在等著一個人。一轉(zhuǎn)眼，二十七娘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在那個年代，如果一個女子在這個年齡還沒有婆家，那就成為老大難了，會被人在背后說閑話的。全家人都為她著急，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回鄉(xiāng)守孝的蘇子瞻。看著剛剛而立之年就喪妻的堂姐夫，看著小小年紀(jì)就失去了母愛的堂侄子，二十七娘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她愿意以身相許，成為蘇軾的終身伴侶，成為小蘇邁的媽媽。她求自己的親哥哥，去向蘇軾提親。蘇軾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據(jù)說，王弗臨終前，曾拜托過二十七娘，自己的親堂妹，讓她來照顧她的蘇子瞻，讓她來做小蘇邁的媽媽。善良的人都愿意相信美麗的傳說。 此時此刻來到蘇軾父子身邊的二十七娘，無疑是給家庭生活正處在迷茫狀態(tài)下的爺倆個，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借用蘇軾詠柳的一句詞，可以很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出蘇子瞻此刻的心情：又莫是、東方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diǎn)春皺。 為父親守孝期滿后，蘇氏兄弟即刻返京，繼續(xù)為朝廷出仕。這一走，兄弟兩個就再也沒有回過眉山老家了。二十七娘也告別了家鄉(xiāng)，陪伴著自己的丈夫，開始了自己新的人生之路。從京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這一路，他們不停地走著，幾乎每一、兩年，他們就要換一個地方。跟著自己的丈夫，王閏之享受了榮耀，擁抱了幸福，歷盡了坎坷，面對過死亡。他們的生活，就像家鄉(xiāng)那條奔騰的岷江，有激流險灘，有潮起潮落，有平靜的港灣，有漁舟唱晚。這期間，不斷變化的是蘇軾的官階和居住的城市，而永恒不變的是兩個人的互敬互愛和真情廝守。二十七娘，現(xiàn)在叫王閏之，已經(jīng)成為了蘇軾的家庭依靠。她呵護(hù)著小蘇邁，甚至比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還要貼心。這讓蘇子瞻非常感動。 且聽一首《蝶戀花》曲，看看蘇子瞻是怎么夸贊自己媳婦的：泛泛東風(fēng)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郁蔥來繡戶。當(dāng)年江上生奇女。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天公都為之感動，好一個江上奇女！如果大宋朝也玩一個評最美媳婦活動，王閏之應(yīng)該榜上有名。 蘇軾為朝廷命官，經(jīng)常外出公干，有時一走就是小半年。王閏之在家里辛勤操持著家務(wù)，把一個十幾口人的家，管理的井井有條，三個孩子也一天天健康快樂地成長起來了。蘇軾雖然性格豪邁，但他也是個有心人，他能深深地體會到，丈夫不在家，一個年輕女子孤守深宅，既要撫養(yǎng)好孩子，又要處理好家里外面的問題，實(shí)屬不容易。他作的一首《少年游》曲，就把妻子白天忙碌家務(wù)，夜里思念丈夫的復(fù)雜心態(tài)，淋漓盡致地道了出來，也向妻子表明了自己萬分歉疚的心情。 且聽唱來：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卷簾邀明月，風(fēng)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在東坡先生的筆下，楊花常常被賦予了一種揪心的離愁別緒的情感。在他的一首《水龍吟》曲里，他道楊花“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diǎn)點(diǎn)是離人淚?！?lt;/p>東坡啊，女人的心，都被你唱碎了。 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八月，蘇軾身陷“烏臺詩案”，在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了四個月又二十天，期間幾近死亡。但蘇子瞻福大命大，逃過了這一劫，最后他被貶謫到了黃州，并在那里度過了四年又兩個月的時光。這是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家鄉(xiāng)眉山之外，他連續(xù)居住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從此，在中國歷史上，乃至在世界歷史上，一個文化巨人，偉大的蘇東坡誕生了。 到了黃州，蘇軾暫住在定惠寺。他在《黃州安國寺記》里寫道：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初定，衣食稍己，閉門卻掃，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經(jīng)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政治斗爭以后，余悸未消的蘇子瞻，更加想念自己的親人了。他已經(jīng)半年多未見到妻子了。王閏之帶著家人，此刻還暫避在子由家里。蘇子瞻在自己簡陋的館舍里，從心底里唱出了一曲思念妻子的《南歌子》：寸恨誰云短，綿綿豈易裁。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fēng)閑處、是人猜。春雨消殘凍，溫風(fēng)到冷灰。尊前一曲為誰回。留取曲終一拍、待君來。嚴(yán)冬必將過去，春天一定會來，他期盼著家人平安，期盼著妻子盡快能來到自己的身邊，夫唱婦隨，共沐明月清風(fēng)。 五月，妻子帶著家人終于到了黃州，蘇子瞻歡喜異常。全家平安，全家團(tuán)圓，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嗎？他詩性大發(fā)，一連作了多首詩，填了多首詞，以表達(dá)自己無比喜悅的心情。且聽其中的兩首曲：《菩薩蠻》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rèn)玉簾鉤。天孫梳洗樓。佳人言語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應(yīng)知。愿人無別離。《浣溪沙》風(fēng)卷珠簾自上鉤。蕭蕭亂葉報新秋。獨(dú)攜纖手上高樓。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當(dāng)戶照綢繆。香生霧縠見纖柔。聽明白了嗎？蘇大學(xué)士的意思啊，就是要拋開那些什么龜兒子的功名富貴了。他向妻子表明，今生今世，執(zhí)子纖手，永不分離。后來，蘇軾在給妻子王閏之的墓志銘里這樣寫道：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泣血之言，感人肺腑。 東坡先生在他的《后赤壁賦》里寫道：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就是這么最簡單的一句對話，其語氣之隨意，其內(nèi)涵之深厚，使得妻子細(xì)致、體貼、有心、賢德，及對自己丈夫滿滿的愛的形象，躍然紙上。東坡先生??！你有這樣一個好老婆，怎么能不讓天下男人所羨慕呢？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正月的一個夜晚，蘇軾夫妻兩個坐在院子里閑聊。此刻堂前梅花大開，月色鮮霽，蘇夫人嘆道：“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慘，春月令人和悅?！睎|坡聽罷大喜，從椅子上霍然而起，對著妻子連聲說道：“吾不知子亦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蘇夫人對著自己的丈夫嫣然一笑，那意思是說：小看人了吧，我也是進(jìn)士的女兒啊！ 此情此景，豈能無曲？東坡?lián)u頭晃腦，拍著手，乘興唱出了一首《減字木蘭花》，且聽唱來：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第二年，蘇夫人不幸辭世，享年四十五歲。后被追謚為同安君。蘇軾逝世后，弟弟蘇轍按兄長遺愿，將兄嫂合葬在了一起。嗚呼！婉娩婦容德，半落梅花香。蘇軾與王閏之的愛情，深沉而彌遠(yuǎn)。 蘇軾第一次在杭州做官的時候，蘇夫人買了一個十二歲的姓王的小丫頭做侍女，后蘇軾給取名為王朝云。朝云是錢塘人，沒讀過什么書，但她乖巧伶俐，能歌善舞，很討人喜歡。蘇軾與人相處，一向不分尊卑，還好跟人開玩笑，他經(jīng)常稱呼小朝云為“老云”。有一次，東坡先生飯后在院子里散步，他指著自己的肚子，問家里的一個侍女說：“此中何物？”答：“滿腹詩書?！睎|坡?lián)u搖頭。另一個侍女答道：“滿腹技巧。”東坡又搖頭。當(dāng)問到朝云時，朝云說：“相公一肚不合時宜?！睎|坡大笑，連稱老云知己。 紹圣三年（公元1096年）七月五日，朝云在惠州病逝，年僅三十四歲。蘇軾把她葬在了棲禪寺松林中，在距離墳?zāi)沟南路讲贿h(yuǎn)處，就是蘇軾和朝云共同開辟的放生池。后蘇軾又在墳?zāi)股霞由w了一個亭子，起名為“六如亭”。后人依據(jù)“六如”之意，在亭的兩側(cè)鐫下對聯(lián)：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朝云生前曾跟隨過比丘尼義沖大師學(xué)佛，已經(jīng)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了。彌留之際，她口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語，一縷香魂，最終飄入了極樂世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東坡先生在黃州期間，收朝云為妾，這一年，朝云十八歲。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朝云喜得一子，起名為蘇遁。此時蘇東坡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老來得子，自是一件大喜事。他抱著老兒子，隨口念道：“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其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命運(yùn)再一次狠狠地打擊了蘇東坡。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蘇東坡被赦免，在去黃臨汝的途中，這個孩子由于舟車勞頓，中暑而夭折了。東坡先生傷心至極，他在詩中這樣寫道：我淚猶可拭，日遠(yuǎn)當(dāng)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朝云再也沒有生子。隨后不久，她拜義沖大師為師，開始參佛學(xué)經(jīng)了。 東坡先生想起來，當(dāng)從京城宮中傳出消息說，皇上想赦免蘇軾，讓他回朝做事，聽到這個消息，朝云是最興奮的一個。終于可以不用再挽著褲腳在地里干活兒了，終于可以回京城過舒適的生活了。朝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全家人也都高興地跟著她歡呼雀躍。實(shí)際上，蘇東坡早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黃州的生活，他感覺自己儼然跟偶像陶淵明一樣，業(yè)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隱士，已經(jīng)習(xí)慣了“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雀喜，報新晴?！钡娜兆恿?。可是，朝云還不到二十歲，這其實(shí)還是一個愛動愛跳愛玩愛鬧的年紀(jì)，繁華的京城生活，對一個從小生長在天堂杭州的她來說，吸引力肯定是非常大的?？吹郊胰藗兌枷残斡谏臉幼樱瑬|坡先生也被感染了。他拍著手，哼唱出一曲《減字木蘭花》，朝云則隨著旋律，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江南游女，問我何年歸得去。雨細(xì)風(fēng)微，兩足如霜挽纻衣。江亭夜語，喜見京華新樣舞。蓮步輕飛，遷客今朝始是歸。 東坡先生給朝云作的最著名的幾首詩詞，或因朝云而出名的幾首詩詞，都是發(fā)生在東坡先生被貶謫到嶺南惠州的時候。紹圣二年（公元1095年）端午節(jié)這天，蘇軾躺在藤椅上看書，當(dāng)看到白居易的一句詩“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他一下子就樂出聲了。他想象到白居易老了的時候，他身邊的寵妾都離他而去了，諾大的宅院里，只剩下了孤孤零零的一個老白頭了。而自己的朝云，從她十二歲進(jìn)入蘇家，無論是錦衣玉食，居有雕墻之屋，還是日食杞菊，蔽僅采椽之居；無論是黃州貶謫，還是惠州流放，她都始終跟著自己，不離不棄，一轉(zhuǎn)眼就陪伴自己度過了二十二年。朝云啊，那個說他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小姑娘，原來是上天專門派來呵護(hù)自己的“天女維摩”。子瞻幸矣！東坡福矣！ 一首《殢人嬌 . 或贈朝云》曲，蘇東坡把自己和朝云之間休戚與共的愛情，升華到了佛家的境界。這是否著意味著是一種超脫，是一種回歸呢？且聽唱來：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diǎn)，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這一天，東坡與朝云閑坐院中，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東坡讓朝云唱一首《蝶戀花 . 春景》，以活躍一下氣氛。朝云向東坡努力一笑，輕囀歌喉，剛唱一句“花褪殘紅青杏小”，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東坡大驚，忙問怎么了？朝云抽泣了片刻，才止住了悲聲。她長嘆了一聲，說道：“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東坡大笑道：“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lt;/p>王士禎（清）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髯直是超倫絕群。東坡先生啊，你聰明絕頂，又多情多義，可你卻不能理解此刻朝云的心思。朝云傷感的眼淚，冥冥之中，是否預(yù)示著什么呢？不久，因?yàn)榈昧宋烈撸票Ъ捕觥?lt;/p> 永失吾愛！蘇軾仰天長嘆，欲哭而無淚。蘇軾至死，再也沒有聽、唱過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又是一年落木蕭蕭，青杏初至。東坡先生吃過晚飯，一個人在院子里散步。想起去年此刻，朝云還在身邊陪伴著自己，她時而翩翩起舞，時而一展歌喉，讓老東坡好不開心?？墒乾F(xiàn)在，只有月照孤影，孑然一老翁了。東坡先生在《惠州薦朝云疏》里這樣寫道：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寥寥數(shù)語，東坡先生就把朝云對自己的生命相托、忠貞不二的情懷，傾心道出。嶺南地區(qū)瘴霧彌漫，瘟疫流行，每年都因瘟疫而死了好多人。但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每到花季，漫山遍野卻開滿了美麗的梅花。東坡先生一直非常喜愛梅花，在他的筆下，創(chuàng)作出了好多膾炙人口的贊美梅花的詞句。這一天，蘇東坡在梅花叢里獨(dú)自徘徊，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可愛的小朝云，正在梅花叢中翩翩起舞。 東坡先生觸景生情，心中那扇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的情感之門，正慢慢打開，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絲絲愁緒，順著這情感之門，緩緩涌出，一曲格調(diào)哀婉，情韻悠長的《西江月 . 梅花》，在無際的花海中回蕩著。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以人擬花，以花擬人。花中絕品，詞中絕唱。 東坡先生在給朝云的墓志銘里這樣寫道：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嗚呼！高情不入夢，飛去斷人腸。蘇軾與王朝云的愛情，浪漫而傷感。 東坡先生畢其一生為朝廷效力，嘔心瀝血，但卻仕途坎坷，多次被貶。雖然他也曾傷心失落過，但是，恰恰是由于其多次被貶，東坡先生高尚的人格，才能得以印證，其卓越的才華，才能被世人萬代所敬仰。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三位王姓奇女子，讓他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讓他得到了人間摯愛，堪稱他的賢內(nèi)助。有如此之妻，東坡先生才能最大程度地向世人展示其才華，這樣說，毫不過分吧？ 如果把東坡先生比作一輪紅日，他的這三位摯愛，不正是那萬道霞光嗎？正是：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伴君一世愛情，王弗閏之朝云。 注：特別感謝郭濤兄弟提供絕美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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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山有限情無限——長短句中看蘇軾（女人篇）

魏無知